天剛亮,扶蘇就起來了。
跟班揉着眼睛跟在馬屁股後面,心說,姑奶奶,我們大爺除了進殿面聖什麼時候這麼勤奮過?
扶蘇一肚子的不滿意。
昨天到河邊,小寒沒去,害他等得太陽都老大了才離開,差點誤了正事。
在店裡等她,也沒來,那西施姑娘陪着說話,連話都沒得說了,她還沒來。
到陶器店看一眼,人家說她走了。
到藥品店門口看了看,連自己都覺得像個傻瓜,這鹹陽好多家藥品店,他知道她去哪家?
他倒是知道她晚上一定在家,可以他不能去找她,那是李府,弄不好,自己成了鹹陽的笑話。
李由若在,還好說。
可是李由走了,沒人配合他。
他今天一定要“捉住”她,看她能怎麼蹦跶?
河邊到了。
霧氣剛散,四野茫茫,連個鬼影都沒有。
扶蘇這個氣啊!
想走人,不等她,可是又不甘心。
渭河這麼長,說不定在别的地方呢?
牽着馬走走,說不定她就來了,也說不定就遇上了。
走走,前面有人影,在練劍,扶蘇一陣激動,小寒還會練劍!
走近了,瞪那人一眼,那人吓得姿勢沒擺好,一下子趴在地上。
越走心裡越氣,今天捉到她,就把她弄回家裡去,我想什麼時候見她就什麼時候見她,再也不用找得這麼辛苦了。
眼看着沒什麼希望了,扶蘇隻好返回,他今天還要去巡視帝陵的工程。
這事兒是父皇挂心的事,千萬不能馬虎了。
父親正當年富力強,這事情不知怎麼這麼上心,早早就要操持起來?
人啊,越怕死,身體越不配合,莫不如不去想它。
但這種事兒,做兒子的沒法跟父親說。
也隻有讓幹什麼幹什麼去。
遠處有歌聲,越走近聲音越大。
扶蘇不禁激動起來,李由說她很喜歡大聲地唱歌,她要努力讓自己快樂。
他停下腳步,凝神細聽,好像是又一次的反複,他能聽明白歌中的唱詞。
……
随着腳步起舞紛飛
跳一曲春天的芭蕾
天使般的容顔最美
盡情綻放青春無悔
啊春天已來臨有鮮花點綴
雪地上的足迹是歡樂相随
看那天空雪花飄灑
這一刻我們的心緊緊依偎
啊幸福的芭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天的芭蕾芭蕾
……
這歌聲大氣婉轉、絢麗華美,把春天的歡快和活力表現得淋漓盡緻。
扶蘇陶醉了,覺得眼前隻有鮮花,隻有陽光,隻有人世間美麗溫暖的事物。
可是漸漸地他也迷惑了,歌中的那些斷開又接續的“啊啊啊啊啊……”是人唱出來的嗎?
他張了張嘴,覺得這不可能,人怎麼能發出這種聲音。
正百思不得其解,歌聲停了,一匹馬兒沖那唱歌的人兒跑過去,唱歌的人兒問:“老陳,好不好聽?
”馬兒很給面子地嘶叫了一聲。
扶蘇這個氣啊!
她對他都沒有這麼親熱。
他走過去,她往回走。
兩人、兩馬就這麼碰面了。
馬先打了個招呼,然後才是人。
“早啊,公子。
”寒洲微微躬了躬身子。
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發。
她現在肯定像個瘋子,早上洗了頭就跑出來了,原想這河邊沒人,邊走邊梳的,不想被人看見了。
這年頭的人不披發的。
呃,也不對,見過苦刑犯也披着頭發的。
扶蘇舔了舔嘴唇,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辛苦找了一早上,就得一句“早啊,公子。
”
她披散着頭發真美,背後的光襯托着她,就像從太陽裡走出來的神。
他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頭發,她卻一偏頭跳開了。
扶蘇尴尬地定在那裡。
寒洲也尴尬地不知所措,他剛才的神情似乎是膜拜,她躲開好象是讓他難堪了。
可也不能站在那裡讓他摸。
她低低地說了一句:“公子若是沒什麼事,小寒就先走了。
”
扶蘇一把抓住她:“不能走,我找了你一早上。
”
寒洲低下頭去,躲開他的目光,他這會兒挺吓人的。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找你!
”
寒洲伸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癢癢的,他的氣息與她這樣靠近。
她支吾着說:“昨天,昨天早上,老鄧來給我刷房子,又要給雞弄個籬笆,說是少爺來家信吩咐了。
我安頓完這些已經晚了,沒有出來溜馬。
晚上老爺子回來,孫子們讓我給他準備點好吃的,想提前給他過個生日。
下午的時間用來作準備。
昨天一天就這樣了。
”
交待完了,寒洲自己也生氣,我憑什麼跟你交待,我們又沒約好。
她費力地想把胳膊從扶蘇的手裡抽出來,她一抽手扶蘇更生氣,偏不讓她掙脫。
他一用力,寒洲也生氣,這人怎麼不講理呢?
就又去掙。
扶蘇幹脆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任你怎麼努力我都不放。
“你放開我,放開我。
”寒洲就是不讓自己受委屈。
“我就不放!
你越使勁我越不放。
”比執拗誰能比過他去?
“憑什麼?
憑你是皇子嗎?
皇子就不講理嗎?
”寒洲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她現在也不怕人看了,有人看了更好,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扶蘇怔了一下,手裡有些放松:“你知道?
你知道我是誰?
”
寒洲憤怒地甩開他:“早知道,李由早就告訴我了。
切,有什麼了不起!
”
說完,她回身拉起“老陳”的缰繩,腳下用力,飛身上馬,看也不看扶蘇,跑了。
她一邊跑,一邊恨恨地打了“老陳”一巴掌,若是真的老陳在這裡,看到她被别人強行抱住,肯定會沖上去跟他打一架,哪會像剛才,忽閃着大眼睛在旁邊看熱鬧。
遠處觀望的跟班木木傻眼了。
這是逆天了!
公子抱了個女子,那女子說:“切,有什麼了不起!
”可他就是了不起呀,明天我看你還能“切”得出來不?
扶蘇覺得自己被打趴下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但從來就沒重視過,她連演戲都懶得演。
我就這麼不受待見嗎?
“切,切,切”扶蘇學着寒洲的口氣,沒聽别人這樣說過,但肯定是不屑的意思。
皇長子被人蔑視了!
被一個連家都找不着的女子蔑視了!
這讓他怎麼能忍?
更不能忍的是李由,說好了,我來照顧她的,他還大老遠地寫封家信,連她的雞都要照顧到。
還有那兩兒子,一天到晚纏着她,又是講故事,又是做吃的,怎麼不去找自己的媽去?
還有李斯那老頭子,大晚上還要好好吃一頓,吃了這頓就想下頓,這還有完嗎?
李由不在家,這老的小的,都在替他使勁呢吧?
不行,我得把她從李府弄出來,要不遲早李由回來了還得有變化。
怎麼弄呢?
我就說我也缺少個抄文件的?
這是李斯那老頭子找到的借口,不行,太明顯了,人家會笑話。
……
不想了,鹹陽城就這麼大,看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等李由回來,你一定是我的,這種事沒的商量。
好兄弟也不行!
好幾天扶蘇都沒露面,寒洲舒了一口氣。
本來寒洲還想躲着他,這幾天都沒去河邊溜馬。
那天對皇長子說“切”,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後來想想是欠妥當的。
但那是本能反應,後悔也沒辦法了。
以前大棗也抱過她,但他那是索抱,他象個可憐的孩子說,我要抱你,然後就乖乖地把頭放在她的肩窩裡,濕熱的眼淚打濕了衣服,人的心也跟着濕了。
他那麼乖!
可是扶蘇不一樣,他不乖,他很危險。
目前寒洲還算滿意現在的生活,她不想被扶蘇這件事打破了平靜。
他是挺帥的,但他能給她的生活肯定是她不想要的。
她更想要現在的自由。
而且,靠近他,說不定更危險呢!
他有那麼一個人鬼神都分不清的爹。
這幾天沒那麼忙了,漆器店老丁的女兒丁小滿過來幫忙了。
瑣碎的小活兒由她和西施來做,寒洲自己隻要搞設計就可以了。
畫了畫的盤子賣的不錯,人嘛,都是要有個好心情,看到了合心意的東西,就覺得那畫畫兒的人是懂自己的,不自覺的就親近了。
這幾天買了畫兒的人總過來,即便不買東西也要來坐會兒,說說話,或是什麼都不說,就是坐在旁邊看她畫畫兒。
有時候他們也給寒洲講自己的故事,那些遺憾啊、高興啊、憤怒啊,寒洲總是耐心地聽。
這就是人生。
以前過快節奏的生活,隻顧低着頭往前走,考了這個證兒,再考那個證兒,不愛跟人聊天,覺得浪費時間。
現在不這樣想了,快或者慢,其實是一樣的。
人人都在講自己的故事,人人都在聽别人的故事。
寒洲把别人的故事畫成畫兒,每天都有靈感,每天都有創新。
如果不是穿越,可能她也隻把畫畫兒當成一種技能和愛好,到現在發現,她挺喜歡這種生活,除了不能回家,和女兒在一起,其它也沒有什麼抱怨的。
新的貨取來了,店裡擺得滿滿當當的。
看着就讓人高興。
兩個女孩子按照寒洲的意思把發飾一樣一樣地配在一起,丁小滿一邊配,一邊偷眼看正在畫畫兒的小寒姑娘,這應當就是她的成長方向吧?
取貨的時候是丁小滿跟着去的。
那兩套茶具讓陶器店的師傅們贊不絕口。
他們說,做了這麼多年陶器,就這兩套品質最高。
同樣黑色,那黑色當中還閃着若有若無的星光,同樣是茶杯,這器型更加典雅端莊。
老闆應人張口問了問,那天在泥料裡小寒姑娘放了什麼?
小寒姑娘神秘一笑,直接說,現在先不告訴您,但過一段兒您就知道了。
回來,把這茶具往漆制的禮盒裡一裝,蓋上蓋兒是黑地兒上開放的大紅牡丹,富貴逼人。
打開蓋兒,紅豔豔的盒子裡是漆黑亮澤的茶碗,怎麼看怎麼高貴典雅。
這小寒姑娘的心思,真是讓人感歎啊!
也不知道這種東西學得來、學不來?
丁小滿把動物造型的花盆擺上,拿了幾個種上豆兒,過幾天就可以看出綠芽兒來,那應該是相當好看的。
店裡進來人了,西施沒動,看了看小寒姐姐。
丁小滿忙迎上去點頭緻意:“您來了,随便看看吧,新到的貨。
”
那人擺擺手,很有氣度的樣子,他斜着眼瞅了一下畫畫兒的小寒姑娘,就去看新貨了。
進來的是扶蘇。
好幾天沒見,他挺想她的。
但是那天鬧得有些尴尬,再來,不知怎麼處理。
他沒跟人道過歉,說不出口。
後來他想明白了,也不是自己怎麼招人煩,實在是他抱人太突然,讓女孩子接受不了。
可他真的很想抱她,抑制不住地想抱她。
她也太讓人生氣了,他其實也沒想把她怎麼樣。
怎麼就跟個刺猬似的?
想她就來了,看看她也好。
想來,她已經不記仇了。
她不是個爽朗大氣的女子嗎?
剛才他進來,她沒有像過去那樣對她溫暖一笑,這讓他有些失望。
隻好拿起店裡的新貨看看,看看這丫頭的心思又在琢磨什麼呢?
還好,這不是一家經營糧食木柴的店。
要不,還真沒什麼看頭。
手裡的這個小黑人長得有些誇張,嘴唇比他的還厚,眼窩深,眼睛很大,頭發短,似乎還是卷曲的,耳朵上吊着個大耳環,丁零當啷的,很有趣。
他的頭上擱了個大罐子,用一隻手扶着,罐子裡是空的,剛才那新來的小姑娘往裡面放了幾粒豆兒,想來是要讓它發芽。
他覺得這個人偶非我族類,想問問小寒,小寒卻沒擡頭。
死丫頭,真能沉得住氣!
他隻好走過去,把人偶放在她桌上,放的聲音有點大,小寒擡起頭來看着他,有點似笑非笑。
确實,就是這種很難拿捏的表情。
扶蘇讓她看得有點來氣,有點難堪。
“幼稚!
”她終于蹦出一個詞來。
“嗯?
”扶蘇不禁皺眉,他又被蔑視了?
“公子今天這麼閑?
”
這話問得不鹹不淡的,也讓人生氣。
生氣多了,扶蘇忽然不氣了。
噗哧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逛店的都是閑人,閑人多了,這店裡的生意才好,難道姑娘不喜歡生意好?
”
寒洲笑笑,白他一眼:“不錯,反應挺快。
智商及格。
”
扶蘇一愣,這是被誇了?
那個智商是什麼東西?
先不問了。
看來他們之間的冰塊已經消了,這是大好事兒。
扶蘇找話題:“我想問問這個小黑人的事情。
”
寒洲又白他一眼,扶蘇想,你都白了我兩眼了。
“公子隻看不買,我就不講了吧?
”
扶蘇忽然心情很好,他要的感覺又回來了:“當然買,哪能不買?
木木,進來付錢。
”
門外叫木木的跟班進來,看了看,該把錢給誰?
西施看了看,說:“小寒姐,新貨還沒定價呢!
”
寒洲一挑眉,瞅了西施一眼,“這個工藝比母雞那個複雜,用料也多,要收那個的三倍的錢,另外,加收這位公子一倍的信息咨詢費。
就照這個價,收吧!
”
木木張着嘴望望公子,這是報仇呢?
還是趁火打劫呢?
扶蘇點了下頭,示意把錢給她。
這是小寒在給他機會,他怎麼能拒絕?
西施轉了兩下眼珠,好像明白了。
看來,哥哥真沒希望了。
她嘟了嘴有點不高興地收錢、包貨,弄得那個跟班木木很莫名其妙。
這家店如此奇異,大掌櫃和二掌櫃都把拿捏人當本事,切!
切!
切!
扶蘇神清氣爽地說:“這下姑娘可以說了?
”
寒洲狡黠地笑笑:“當然可以說了,不過,還記得長頸鹿嗎?
這個小黑人和長頸鹿生活在一片土地上,他們都離我們很遠,在九州西南隔了大片水域的地方。
公子想去是不可能了,水太寬你過不去的。
乘船也不行,那船經不住幾尺浪的。
公子信就信,不信就當我胡編,反正我沒事兒幹就是編故事,我用編故事打發日子,用編故事賺錢養活自己。
就這樣。
”說完,她攤攤手,一臉輕松地看着扶蘇。
扶蘇一擺頭,怎麼?
這就是答案?
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就這樣?
”他質疑一下。
“就這樣啊!
公子記的那句話吧?
世界很大,而我們很渺小。
如果其它都是假的,那麼,這句話是真的。
”
扶蘇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她不錯眼光,迎接着他的審視。
最後,扶蘇投降,除了相信好像也沒有辦法去求證。
即便是故事,那故事是真的,這是肯定的。
她肯編故事給他也行,别不理他。
想到那天早上把她抱在懷裡,心裡又蠢蠢欲動。
他相信,她終究會放下防備,投到他的懷裡。
看着他春情蕩漾的神情,小寒白他一眼:“小樣兒!
”
嗯?
又一個新詞?
這又是被蔑視了?
跟班木木同情地望了望大公子一眼,退出去,替他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