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湯媛竟沒了睡意。
其實在遇見明通後,她有過好幾次,在這樣寂靜的夜晚睜大眼。
她在想那些所謂的前世,卻終究因為太過零碎而無法整理出個頭緒,以至于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矛盾。
頭一個就是她自己。
她怎麼會喜歡賀綸?
想想就渾身不舒服。
而賀緘緣何要那樣的傷她恨她,因為她不忠嗎?
不,她不信自己是腳踏兩條船的人。
但賀緘信了,還說她生的孩子像賀綸。
哪有親生父親這樣說自己的孩兒,難道那孩子真是賀綸的?
不可能!
夢裡她與賀綸連句道别都來不及說,門已被撞破,那之後少不得一番羞辱,湯媛默默的回想着夢裡殘忍的賀緘,再然後她就有了身孕,生父是誰,再明顯不過。
可惜賀緘不認,不用猜也知等待她和孩子的将是什麼。
而賀綸……應該是死了吧。
她微微仰臉看向枕邊熟睡的人。
他這樣的身份倘若沒有繼位,除了死或者廢,應該是沒有退路的。
如此看來,她與他倒也算難兄難弟。
卻說被湯媛好心收留的郭氏,為人勤快而悉心,挺着六七個月的肚子怎麼也閑不下來,旁人不敢讓她幫忙,她就幫大家端茶倒水看爐竈,很多時候旁人才起意,她就已經做好了,很是讨人憐憫喜歡。
而她腹中孩兒的生父,自那以後隻來過一回,将寫好的休書砸她臉上,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
衆人同情的望向郭氏,她滿面绯紅,頓了頓,擡起亮晶晶的眼眸看向湯媛,“如此甚好,娘家夫家我是都不想回了。
有個主意卻一直在我腦子裡盤亘許多天,還請湯娘子成全,收下我吧。
”
她要賣身為奴,總好過無依無靠老死道觀,唯一的祈求是允許她将來為自己的孩子贖身。
湯媛略作考慮,原就是打算長期收留她的,如果多一份賣身契人心什麼的就更令人放心,但她不想拐賣小孩,便道,“我隻簽你的,至于孩子,本就是自由身,無須再贖。
”鋪子上下都是賀綸的人,有一個自己的也不錯。
郭氏眼底蓄着淚光,當下簽好協議,倒讓湯媛微微驚訝,郭氏不但會寫字,還寫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仿佛察覺到了湯媛的疑惑,郭氏垂眸道,“回娘子,奴婢的父親是秀才,閑暇時奴婢就跟在哥哥身邊習得幾個字,嫁人後婆婆又總愛去佛堂……做兒媳少不得要幫忙抄經,抄的一多,字也就越發的端正。
”說到最後,聲音竟也越發放低。
其中的未盡之意不言而喻,倒黴女人的婆婆大概是個極品,沒事就愛拿抄經磋磨磋磨兒媳,結果磋磨出了一個書法家。
湯媛道,“你是個清醒人,我欣賞你這份心性,以後這裡便是你的家,隻要有手有腳,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
郭氏再三謝恩。
湯媛不忍見她這麼大肚子久站受煎熬,便喚來呂婆婆扶她下去歇息。
這一節暫且揭過,湯媛看了會子當日的賬冊,捏着眉筆在紙上算來算去。
枇杷一直覺得湯掌寝特别有趣,首先她總是随身帶一支普通眉筆,需要記什麼掏出來就寫,卻甚少用現成的毛筆,再一個她算賬也跟普通人不一樣,喜歡在紙上寫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号。
所謂奇奇怪怪的符号其實就是阿拉伯數字,之所以看起來是一堆一堆的,那是因為列豎式。
真是花錢容易攢錢難,開業三個月除去雜七雜八淨利潤居然才五十兩。
不過郭氏說自己娘家上下一年的吃喝也才十二兩,所以這五十兩對于普通人家而言已是筆不小的進項。
殊不知普通的小點心鋪一個月能掙十兩就不錯了。
如此一算,湯媛已經算非常不錯。
當然,還有一件更不錯的事正等着她。
俞州有鐘離氏。
賀綸展信掃完擡眸看向她,“我的人消息一向可靠,既然能查出這麼一大串,想來你父親的身份已經八.九不離十。
”
她的祖父乃俞州府戶房的正七品經承,家資也算富足不缺衣食。
父親鐘離憲,家中排行老二,十幾年前就是當地出了名的美男子,至今提起依然有人記得他的樣貌。
十八歲那年娶妻董氏,夫妻和美,少年恩愛,育有一女。
後因董氏意外身亡,鐘離憲精神崩潰,不知所蹤。
為了尋回愛子,湯媛的祖父鐘離常變賣大半家産卻一無所獲,沒過兩年便與老伴先後去世,剩下的家産便由老大繼承。
如此一算,湯媛在這世上分别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伯父、姑母。
賀綸笑道,“你先别高興的太早,八年前有位婦人來找過你,想必那就是你親姑母,但因為你舅舅獅子大開口,而對方又拿不出那些錢,此事不了了之。
”
湯大強視财如命,為何看錢不賺,反倒開出天價吓走湯媛姑母?
因為他已經把湯媛賣入浣衣局,交不出人,一時半會兒又拿不出孩子“死亡”的證據,情急之下就胡言亂語,将人轟走。
“你知道開了多少嗎?
才三百兩。
三百兩啊,對你們普通人而言雖然不是小數目,可你伯父也不至于出不起。
”賀綸兩手一攤。
也就是她的伯父在三百兩和她之間選擇了三百兩。
心性涼薄不用鑒定。
之後姑母和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湊齊三百兩方才得知她已經被賣進浣衣局多年,家裡又花錢上下打點,試圖從浣衣局打探她的消息,但普通人的能耐就那麼大,浣衣局又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最終她的音訊猶如石沉大海。
“你姑母家的小兒如今才八歲,等他長大為你光耀門楣委實太晚,伯父又心性涼薄,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
”賀綸啧啧兩聲。
湯媛心頭暗喜,如此不就沒資格做他的王妃或者側妃!
“但是!
”賀綸嘴角翹起一抹壞笑,“你的姐夫很不錯,兜兜轉轉,竟沒想到他就在身邊。
”
她的姐夫傅瑾年不是别個,正是陸韬的左膀右臂。
事情到這裡已然水落石出,這也是當年賀緘查出湯媛的身世卻無法利用的緣故。
他無法扶植一個八歲小兒,時間等不起,也扶不起那個極品伯父,唯有傅瑾年出類拔萃,是可造之材,誰知一查竟是賀綸的人!
賀綸挑眉望着她,攤開右掌,伸向她,“阿媛,讓我抱抱吧,你看我們多有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