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末,章簡莘來到了驿館。
因着事先通過氣,再加上行程又趕的緣故,郡王免了他的問安。
直接去西面的廂房把人帶回去即可。
是以,他甫一下車,就有負責引路的下人專程迎接,徑直去了西廂房。
他是幾個堂兄弟裡與章蓉蓉感情最好的一個。
漂亮的孩子,誰都喜歡,尤其還是蓉蓉這般美麗又嬌柔的,因此,不管她走到哪兒,永遠都是一幫男孩子矚目的中心。
就連最不耐煩與女孩兒玩耍的賀綸,都時常将她帶在身邊。
誰讓她長了一張“你不對我好就是罪過”的臉。
故而很多時候大家明知她骨子裡住着許多小惡魔,卻也無可奈何,反而心甘情願任由她驅使。
章簡莘一路上多少有些納悶,想不通郡王為何不順了皇後的意思,收了這個小表妹,那對誰都好。
話說章蓉蓉的母親裴氏,素來剛強,況且做娘親的,哪裡真舍得讓女兒做妾。
當得知郡王要把人硬推回來那一瞬,她竟是松了口氣,立即趕在老爺反對之前,托付章簡莘來接人。
不管是皇貴妃還是貴妃,那都太遙遠。
賀綸能不能順利繼位都還是個問題,她委實舍不得鮮花一般嬌嫩的女兒再蹉跎下去。
反正章家有的是女兒,尤其是未出嫁的。
想要鞏固外戚地位也不難,隻等郡王将來禦極,送三兩個拔尖的庶出美人,不就解決了。
哪怕庶女被賀綸寵上了天,也沒甚大不了。
她們總要顧忌自己的姨娘,而想要姨娘過得好,就隻能聽嫡母的話。
裴氏對一切兇有成竹。
這廂,章簡莘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其實章蓉蓉已經梳洗過,但她的皮子委實嬌嫩,尋常就容易過敏,輕輕掐一下都能紅半天,何況是含着怒氣的嘴巴。
隻見那如蘭似雪的香腮,縱橫着交錯的淺痕。
左臉挨了五哥哥一嘴巴,比起湯媛打的,不算疼,但足以摧毀她的信仰。
右臉則挨了湯媛兩嘴巴,還有四巴掌打在了胳膊和手上。
這幾巴掌,非常殘酷的告訴了她兩個道理:第一,世上很多事并不是以她為中心,五哥哥亦然。
第二,男人就像紅藍閣的胭脂,是女人最不願與别個共享的東西。
她搶湯媛的男人,就等于在搶湯媛的胭脂,搶奪湯媛的美貌。
試問哪個女人不視美貌為生命?
搶人美貌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不站起來撕才怪。
章蓉蓉知道章簡莘在看她,目光寫滿了驚濤駭浪。
她默默的擦了把眼淚,茫然的喃喃道,“我總覺得他該是我的。
你說,他的心為何那麼硬,連一小塊地方都舍不得騰給我?
先前,我以為他是怕湯媛,而且抹不開面子,現在我知道了,他是真的喜歡她,喜歡到,喜歡到了……她已經成了他的底線。
”
原來湯媛就是賀綸的底線。
賀綸可以縱然章蓉蓉一次又一次犯錯,卻容不得她觸及湯媛一分一毫。
所以這場争鬥,不用開始,她就輸了。
在感情的漩渦裡,你愛的人站在誰那邊兒,誰就赢。
無關美貌和才情。
章簡莘将章蓉蓉拉起來,她并未反抗,愣怔的跟着他離開。
這一走,便是真的走了,回去之後,母親會對外宣稱,收她做義女,然後安排她嫁給早已相中的人家。
她未來的丈夫必然是相貌堂堂,才智過人,哪怕門第稍稍低了點,必然也是書香傳世,隻待一個機會,将來必定飛黃騰達。
她一點兒也不懷疑父母的眼光和章家的能力。
可是她,她覺得再也不會如同愛賀綸一樣的去愛任何一個男人了。
但在走之前,她還想再見五哥哥一面。
想問問他:男人的心是不是比女人狠,她為了愛不惜與别個共享他;而他,為了愛,可以舍棄沒那麼愛的那一個。
她心心念念的賀綸,此時正坐在太師椅中,含着笑稱贊了湯媛好手段。
“恕我愚鈍,我怎麼聽你這話渾身都不舒服。
總覺得你在諷刺我。
”湯媛讪笑了一聲,不确定的看着刻薄的賀綸。
“難道你做了什麼壞事?
不然有何值得我諷刺的。
”賀綸笑道。
但是她沒往坑裡跳。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
“你太謙虛了。
”賀綸滿眼玩味,“阿媛不止好手段,為人也特别的謙虛,這種性格好呀,特别招人喜歡。
”
這已經是越說越尖銳了。
湯媛依舊把語氣放的溫溫和和,“這又是何意?
是懷疑賀維喜歡我,還是我喜歡他?
”
賀綸的面色一沉,“喜歡他,你、不、敢。
”
“對,我不敢。
”
“所以你覺得他喜歡你?
”
“是你覺得。
”
“哦,這很難不讓我誤會。
其實他喜不喜歡本牽扯不到你什麼。
可是,”說到這裡,賀綸稍稍頓一下,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可是阿媛,十二張易容面皮,至少需要三兩紫筋。
你知不知道紫筋的珍貴程度已然無法以金銀來衡量?
它是苗疆南部極為罕見的藥材,隻長在飄雲峰的峭壁,就那麼一片,拔一株少一株,拔完了,世上就再也不會有。
這三兩不說全部,至少也是老四的七成家底,就這樣無緣無故送給你……”
湯媛打斷了他的話,柔聲道,“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此前我就講了,是我帶着鬼宿和女宿威脅他,逼迫他才得來的,請你去掉‘無緣無故’四個字。
我知道這東西貴重,但确實沒想到會貴到這種地步,不然我一定不要。
免得讓你誤會我眼皮淺,施展女性魅力騙男人東西。
”
她雖然笑着,秀麗的眉頭卻鎖出了一點痕迹,“這十二張面皮并沒你想的那麼容易。
鬼宿和女宿都能作證,不信你自去問他們好了。
”
賀維身邊帶着個新歡,确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看得出他非常在意。
隻要是人,在喜歡的人跟前,就不可能不在意形象,自尊心也就較平時更強烈些許。
所以她先禮後兵,跟他打了招呼,合作的話,都好說。
不合作,就别怪大家不給他面子。
譬如當着美人的面兒,結結實實揍他一頓,不怕丢人就試試。
枇杷甚至還要宣揚某親王被三個女人脅迫鑽狗洞的故事。
賀維為此很生氣,要不是女宿在場,就要跟她打起來了。
但不管怎樣,形勢比人強,換成她,也會考慮破财消災。
湯媛面無表情的将前因後果講了一遍,“事情就是這樣。
況且,對于一個随時可能會死的人來說,錢财不過身外之物罷了。
”
該說的,她都說了,至于賀綸信不信,随他的便。
賀綸看她的目光卻愈發深邃難懂,“你确定沒有遺漏的地方?
”
湯媛一愣,“應該沒,沒有。
”
賀綸笑了,“你再想想。
”
不,她不想去想。
因為遺漏的部分有點丢人。
那時,她威脅完人,多少有點兒心虛,見賀維忽然跟進客棧大堂,追上樓梯,眼看就要靠近,便忍不住先下手為強。
擡腳去踹他,不料重心不穩,一頭往下栽去,幸而枇杷手快救了她,但姿勢應該算不上美好。
枇杷就把她的“失誤”賴在賀維頭上,說他驚吓了郡王妃,非要與他決鬥不可。
再加上她傷口裂開,流皿的樣子很恐怖,賀維也感覺事情鬧的有點大,翌日總算妥協,拿出十二張。
不過态度奇差,還罵她活該,不用他給的藥遲早要留疤。
“這就是遺漏的部分。
換成你,會對一個三番五次當着你的面兒出醜的女人感興趣?
”湯媛依然好聲好氣的,如果這樣的沒臉能讓賀綸覺得舒服一些,那也算功德一件。
賀綸給她的回應是一聲嗤笑。
湯媛呆了。
他冷笑的樣子,有一瞬間,竟與前世的賀緘重疊。
巧合的是,也是為了賀維。
賀緘連譏帶諷的笑道:你以為模仿阿堯穿上茜素紅的紗裙就能吸引男人?
賀維多看了你兩眼,是因為他還以為遇到了阿堯。
湯媛笑出了聲。
抱歉,她知道這種時候笑顯得不倫不類,卻……卻真是忍不住。
緣何前世和今生,她在愛人的眼裡都是耐不住寂寞的紅杏?
她的人生仿佛一出喜劇,充滿了黑色幽默。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賀維怎會對她有感情?
誰會設計心愛的女人被強x,誰能不動聲色的看着心愛的女人被強x,誰舍得舉起匕首刺向朝心愛女人的脖子,誰用心良苦的設計隻為把心愛的女人做成藥引子?
為什麼他們都覺得這樣的人……會與她有感情糾葛?
湯媛真的想不通。
更不可思議的是,賀緘居然相信了她說喜歡賀維的話。
卻說賀綸,在忍不住攪亂沸騰的醋海,發出冷笑之時,又猛然驚醒。
“我,我方才的冷笑并非不相信你。
我知道你沒錯。
”他沮喪的說,“你沒有錯。
”
“我本來就沒錯。
”她尖銳道。
這突兀的反擊,與方才的平靜大相徑庭。
賀綸總算意識到她不是沒有氣性兒,而是還沒到發作的時候。
“對,沒錯,是我的錯。
阿媛才不會犯錯。
說話呢,你這是要去哪兒?
”賀綸連忙擋住門。
兩人在門口推推搡搡。
湯媛推開他,後退了兩步,“為什麼?
你碰别人,親一親,拉拉手,抱一抱,甚至是脫了衣服,都是天經地義。
你不碰,反倒成了給我的施舍,我就成了别人眼中最幸福的女人。
”她擡起傷心的眼,像是在問他,又仿佛問自己,“而我,隻是因為沒有力氣反抗,被人欺負了,就要被你冷嘲熱諷。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不就是想知道我跟他在一塊兒的那一天一夜有沒有發生關系?
我告訴你,有!
他親了我,舌尖都頂了進去,可我推不開,也不敢反抗,因為我怕激怒他,因為我想活着。
在我眼裡,性命比清白重要。
還想聽嗎,要不要我再描述的具體些?
”
“阿媛,别鬧,我知道錯了。
”賀綸握住她雙腕,不讓離開,“咱們好好說話,我發誓,再也不冷笑了。
”
他扯着她,不讓她走。
湯媛竭力不讓眼淚滑落,便仰起臉,卻被他順勢覆蓋了雙唇,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