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的門房打開熱乎乎的食盒,端出白米飯和紅燒肉,府上有宴請,下面的人也能跟着吃好的,今日有三個葷菜,可惜還不等他大快朵頤,就被正門的銅環震的一跳。
駱家的正門一年也開不了幾次,基本都趕在駱家老爺經商從外地回來之時。
也不知是哪個臉大的,上來就一通敲。
門房從角門露出頭觀望,好家夥,果然臉很大,試問錦州還有誰的臉比商知府更大!
“嘿喲,小的見過大人,什麼樣的如意風竟把您給吹來啦!
”
駱家那鑲了銅獸的如意大門吱呀一聲朝兩邊分開。
房門咧嘴笑,不料商知府瞅都沒瞅他一眼,兀自整了整管帽,微微弓着身,無比熱情的邀請左後方一個年輕人先行。
這是個年約二十左右的男子,俊美的不大像真人,通身散發着懾人的氣質,門房隻看了他一眼就下意識的垂下頭。
十月十七這日,懷平郡王下榻錦州駱家,幾乎是同一時間跋山涉水趕了六個時辰的錦州衛輕騎也來到了城門口,另一波肅清隊伍則直接奔向甯遠衛指揮所。
甯遠衛指揮使李林山蓄養私兵,勾結亂黨,意圖行刺懷平郡王的消息一夜之間仿佛長了翅膀飛遍大江南北,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僥幸逃脫的指揮同知,也就是李林山的得力心腹肖大川猶如喪家之犬,連夜逃竄,幸而庚王的屬下早已在興水縣附近等候多時。
驚魂未定的肖大川在庚王人馬的護送下成功逃離,一路驚險萬分,于黎明之前趕到了沙河驿。
肖大川聲音哽咽,“庚王的救命之恩,肖某唯有結草銜環,做牛做馬方能報答。
三位俠士更是人中豪傑,肖某銘感五内,敢問俠士高姓大名,來日當有重謝!
”
對方朗聲大笑,“肖大人不必如此,我等不過是奉命行事。
”
他們奉庚王之命前來營救。
“敢問庚王可有什麼話要交代卑職?
”肖大川一想到事情辦砸了難免不安。
“庚王請大人配合我等做兩件事。
”
“哪兩件?
”
“一則配合我等逃離錦州都指揮使司的範圍;二則快些上路。
”
三位大俠将刀子整齊劃一的戳進肖大川的肋下,攪了攪,再拔.出。
沙河驿靠海,潮水滔滔,綁着石頭的死人墜進去用不了幾天就能滋養無數水生物種,化成無名白骨。
關于京師這邊的動作暫時不提,隻說險遭不測的懷平郡王要求錦州衛都指揮使司發兵清剿餘孽。
這也在情理之中,誰讓甯遠衛是它管轄的區域,理應由錦州衛都指揮使承擔責任。
可誰也沒想到錦州衛的都指揮使鐘浪宇居然會配合!
身為手握五千兵力自由調度權的正二品朝廷大員,連皇室宗親都要客客氣氣相待的人有必要給郡王面子?
更何況鐘浪宇還是韋勝春的得意門徒。
但他确實連夜發兵,解了賀綸的錦州之困。
那麼這事就有點兒意味深長了,大家仿佛嗅到了什麼,結果還不等蓋棺定論,那鐘浪宇肅清叛黨之後,理都沒理懷平郡王,竟徑自回家去了。
所以鐘浪宇跟懷平郡王到底是啥關系?
有好事者開始鑽研,最終确定兩人啥關系也沒有,鐘浪宇這麼做無非是為恩師償還當年章閣老對韋勝春的點撥之恩。
短短兩日賀綸經曆過何種不測,又是如何撥亂反正,化險為夷的,湯媛無法想象,隻覺得這麼快就能相見,是件特别高興的事兒。
駱家不敢對郡王有任何怠慢,卻也不敢過分親近。
幸而懷平郡王也看不上駱家,此行不過是來接在此地落腳的愛妻。
因為明通和鬼宿的傷勢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賀綸便将人交給錦州知府。
商知府豈有不應之理,當天就安排兩位傷員在自己的私宅養傷。
卻說賀齊,素來就害怕賀綸,小時候沒少被他欺負,如今見他落魄了心裡難免有些暗喜,原是想湊過去說兩句風涼話,孰料一對上賀綸的眼睛,嗓子眼立時就被堵住了,也忘了奚落他。
賀維倒是一如從前,少了點單獨面對湯媛時的戾氣,甚至不曾多瞄她一眼。
次日賀綸一行人重新啟程,離開錦州衛後,他接見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當時湯媛就坐在馬車上,那人送了賀綸一程,方才拱手告别。
這使得她多少有點好奇,待賀綸上車不由問道,“方才那人是誰,神神秘秘的。
”
“鐘浪宇。
”
哦。
嗯?
湯媛眼睛睜圓,“就是那個鼻孔翹的老高,連跟你問聲安都不屑的老家夥?
”
賀綸嗯了聲。
湯媛不解的望着他。
“他是角宿,就是你特别好奇的一等暗衛之一。
”
能透露到這份上,賀綸也算是将身家性命交給了湯媛一半。
湯媛驚慌的睜大眼,暗衛,暗衛不都是貼身保護主上安危的劍客嗎?
怎麼就變成了朝廷命官?
感覺攤上大事了,她的心情有點兒複雜。
“是,他是朝廷命官,但也是我的暗衛,所以你看,我在做等同謀逆可能要殺頭的事,怕不怕?
”賀綸抿了口茶,擡眸看向她,促狹道。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兒……原諒她沒法兒跟着笑。
湯媛嘴角翕翕,好一會兒才收起與他對視的目光。
站在客觀的角度來說,講真,真不怪明宗忌諱章家,外戚勢力一旦控制不好将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換成她也要徹夜難眠,明宗唯一做錯的地方就是手段過激。
所以薄荷賤人挑撥的話語……其中包含的未盡之意……其實也是真的: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即使沒有她,賀綸最終也會娶一個四五品官家的女子為妻,隻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如此一來,旁人都說她氣運潑天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的這些“幸運”背後真真兒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齊活。
差一樣,賀綸都不會娶她,那時的她應該……應該跟前世的下場差不多吧。
湯媛連忙收起發散的思維,笑了笑,掩飾不經意的失态。
“我不在的時候,賀維有沒有為難你?
”賀綸似是開玩笑的問。
湯媛搖了搖頭,又學着他的态度,玩笑道,“沒有為難我還求着我呢。
”
賀綸哦了一聲,“求你作甚?
”
“求我别告訴你蓉蓉跟帝師的嫡孫定親,翻過年成親。
”
賀綸神色如常,至于心裡有沒有點兒發酸就隻有他自己知曉了。
湯媛不再看他,轉眸望向窗外,遠處的樹林不斷倒退,馬車載着她駛向遠方。
原以為話題到此結束,不料他還有精神說話,“然後呢?
”
“然後什麼?
”湯媛不解道。
“他有沒有說令你傷心的話?
”賀綸問。
“沒有。
”湯媛搖頭否認,“我有什麼可傷心的。
”
十一月初,總算順利的抵達懷平遼東鎮。
蕭文達随後也趕了過來,從他的情況來看,損失蠻慘重的,這一路應該是遭到了不少“亂匪打劫”。
懷平知府俞可修一大早就組織了當地民衆夾道歡迎,是夜更是在當地最大的酒樓為賀綸舉辦了接風宴。
當地但凡有些頭臉的人物紛紛向郡王府遞帖子,有來拜見的也有相邀的,看起來一團熱鬧和氣,實則是在試探。
人跟動物一樣都有領地意識,對突然殺到自己地盤的強者存在天生的排斥與懼怕,少不得要試探一下賀綸的心性,方便以後行事。
沒想到這位不怒而威的皇室宗親還挺親民,并無傳說的可怕。
這廂湯媛來到後就在當地買了十幾個仆婦,每一個她都親自過目,一個人安不安分,通過眼睛就能删選大半。
又挑了十二個小丫頭,交給嬌彤和嬌卉管教。
郡王府跟裕王府比起來真可謂一個在地一個在天,家具多是黃楊木,賀綸的正院倒是一水兒的雞皿紫檀、瘿木,就是樣式老氣了點,不料賀綸适應的很快,湯媛以為他窮,舍不得買新的,畢竟現在除了俸祿他也沒啥收入,就算有點壓箱底也留在了京師,哪好一起帶過來。
湯媛便掏體己銀子布置,誰知他還不樂意,說這樣挺好。
這下她可真如醍醐灌頂,可不是,這樣就是最好的,他是過來思過又不是享福。
但出于人道主義關懷,她還是含蓄的跟他說了句,“夫妻倆合夥過日子就不要太分你我哈,再說低調和窮酸是兩個概念,你原就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沒必要太委屈自己,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手頭不寬裕可以跟我……借。
”
前半句着實令賀綸有點兒感動,卻沒想到她最後一個字是“借”而不是“要”。
他笑了笑,“我沒關系的,靠俸祿還餓不死,阿媛這麼喜歡錢不妨攢着吧,等将來回京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
那哪兒成,過日子可不能這樣。
湯媛也學他撚起顆豆子喂鳥,“雖說咱倆現在過的是退休老幹部生活,但也得給後代考慮考慮不是,我要給我女兒攢嫁妝,至于你,你負責兒子。
”
“退休老幹部?
”這個詞很陌生。
“哦,就是緻仕,辭官回家做鄉紳,每天遛鳥喂魚種花,沉浸在山野田園中。
”
“這樣的日子豈不是賽神仙?
”賀綸似乎覺得跟小妻子說話很有趣。
“是呀是呀,你現在在過神仙一樣的日子,哪像京師那幫家夥,整日爾虞我詐的,操碎了心。
咱們就這樣挺好……”湯媛戛然而止。
她很想問賀綸,可不可以一輩子這樣?
但這個問題多少有點兒自私,愛情并非生活的必需品,她沒道理像個小女人似的逼男人在愛人與江山之間做選擇,那就跟問男人“我和你媽掉水裡你救誰”一樣蠢。
因為答案肯定會令女人傷心,但卻是現實啊。
“阿媛不喜歡宮裡的生活,對嗎?
”賀綸偏過頭問她。
“你喜歡嗎?
”她不答反問。
賀綸如實回答,“喜歡。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隻有在那裡我才感覺人生是有意義的。
”
否則,他就不是他了。
湯媛仰臉看向他,“那我祝阿蘊心想事成。
”
賀綸默然片刻,“你是不是在害怕?
怕我将來像父皇對我一樣對你的家人?
”
湯媛遲疑了下,移開視線,“你不會的。
”
語氣虛弱,沒有半分底氣。
賀綸道,“沒錯,我不會。
”
因為他就沒打算将外戚捧的太高,又何來打壓?
他的視線微微頓在她白嫩的頸側,俯身吻了吻。
自從杏山縣那次他還沒碰過她,所以這一吻裡含着不言而喻的“興”趣。
湯媛被他抱進了東裡間,放在臨窗的大炕上。
女宿早已将湯媛與賀維見面的場景和對話一字不漏的傳達給賀綸。
話說他這位四哥實在是有趣,阿媛也很有趣,一直都不怎麼開竅。
但有一點很令他失望,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但到底是被賀維的話傷到了。
而她一受傷就會讨厭他,感覺跟他在一起是種負擔,當然她原本也沒多喜歡他。
事後,賀綸睜開沉醉的眼眸,盯着有氣無力的她看了片刻,啞聲道,“如果你覺得傷心完全可以跟我說呀,譬如蓉蓉的事兒,她定親,我心裡确實有點不舒服,但那種不舒服就像你采玫瑰的時候被紮了一下,連皮都沒破,壓根就影響不了什麼。
當然,你也不大可能因為這點小事跟我吃醋,你大概是介意咱倆的身份,覺得我害了你,害你被大家誤解,可你為何不換個角度想一想,跟我相愛難道不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
”
湯媛擡起眼睛,想了想,“的确是件挺愉快的事兒,你這麼照顧我。
你說的沒錯,之前我确實有一點被薄荷賤人氣到了,他自己不也是柳美人生的,幹嘛瞧不起我。
”
她翻過身,拉了拉身上的被子擋住肩膀。
“也不一定是瞧不起你,或許就是想惹你生氣。
”因為嫉妒。
賀綸心不在焉道,“所以下回見到他,不管他如何吸引你注意都别上當,懂嗎?
”
沒過兩天,湯媛感覺身體有點不舒服,下面淌了點皿,吓得嬌卉和嬌彤滿頭大汗,先請了大夫又請來穩婆。
大夫沒太好意思多說什麼,便交代穩婆,由她跟郡王妃說。
穩婆笑嘻嘻的叮囑躺在床上的湯媛,“娘娘,這夫妻啊,有了孩子之後是不能同房的,為了腹中的麟兒着想,從今日起,您不能再跟郡王爺同住了。
”
她的話說的相當含蓄,心裡暗道,小倆口一看就沒經驗又長途跋涉的,啥時候有的都不知,就糊裡糊塗的幹柴遇烈火,燒在一塊兒,男人不定怎麼折騰,見紅是必然。
嬌彤和嬌卉都還是姑娘家,此刻聽的恨不能挖個洞鑽進去,可是為了郡王妃的身子,也不得不硬着頭皮聽講,以便補充常識。
發生這樣的事着實吓到了賀綸,他沒想到隻是一次夫妻恩愛就害得湯媛見紅,一時也有點兒懵,哪裡還顧得上初為人父的激動,隻在家裡陪了她半個月,直到大夫都說沒事了,盡管下來走,那顆懸着的心方才松了下來。
也才意識到自己即将為人父。
比起他的小心謹慎,湯媛就顯得格外激動,眼睛仿佛都在發光。
見紅的第二日已經迫不及待的與他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