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身行福禮是個技術活,沒個兩三年的基本功斷不敢在宮裡随意行走。
為了不挨打,湯媛在這方面下過苦功,連宮正司的劉掌司都對她贊賞有加,言其姿态挺拔秀氣又不失柔美,關鍵平衡感還極佳,往那一蹲身不搖也不晃,瞧着就賞心悅目。
但賞的是别人的心,悅的也是别人的目,她其實很累啊!
湯媛偷眼瞄了下,賀綸已經走遠,媽蛋,說句“免禮滾吧”你會死嗎?
她直起微酸的雙腿。
奇了怪了,隻要碰上他不是腚疼便是腿酸,喪門星一個。
暗罵了賀綸幾句,湯媛重又欣然跨進西所。
賀緘的住處位于撷芳殿西面,古柏成行,老遠她就看見陳小滿正在倒挂楣子下晾字畫,他是賀緘身邊的掌書小内侍,無品級,類似大戶人家的書童。
這小内侍長了張讨喜的包子臉,湯媛自己也是包子臉,一見着他就感覺格外的親切。
陳小滿也發現了湯媛,眉開眼笑迎上去,“媛姑姑,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熊嬷嬷呢?
”
“小樣兒,怎地看到了姑姑不成嗎?
”湯媛揚眉,存心逗他。
陳小滿連忙弓腰揖禮,“才不是呢,小滿見到姑姑的花容月貌心都樂開花了,可是沒見到嬷嬷,心裡也是想的。
”
十歲的小朋友說起話來跟個小大人似的,固然招人疼,卻也很可憐,但宮裡這樣可憐的孩子太多了,若真一個個同情下去,日子也是沒法兒過的,所以包括湯媛在内,大家整日都是樂呵呵的。
湯媛将食盒遞給他,“就你嘴甜,嬷嬷跌壞了腿,正在宮裡養着呢。
我給三殿下做了幾樣糕點。
”然後又小聲道,“專門多做了一碗杏酪,還有份豌豆黃。
”
主子可不愛吃豌豆黃,但卻是他最喜歡的,姑姑可真慈祥!
陳小滿咧着嘴笑,心裡卻仿佛有一股暖流在回旋。
包子臉!
湯媛忍不住捏了捏。
陳小滿道,“怪不得老人家都說漂亮的人心地好,姑姑,您是又漂亮又善良。
”
“錯啦,善良的人一定像姑姑這樣漂亮,但漂亮的人不見得像姑姑這樣善良,有毒的蘑菇見過沒,壞着呢,爛心黑肺的。
”湯媛小聲道。
陳小滿曉得姑姑在罵誰,神色凝重,一副同仇敵忾的模樣,小聲問,“姑姑,您屁.股還疼嗎?
殿下知道後很是關心,還備了瓶藥準備送您。
”
什麼?
她被賀綸踹了脖子以下不可描述的部位這件事已經傳開啦!
湯媛面紅耳赤,宮規第一條便是謹言慎行,然而宮裡飛的最快的恰恰就是流言。
作為一個身體十七,靈魂二十四的黃花大姑娘,她還是略略羞惱的!
陳小滿于心不忍,替她描補,“姑姑您也别往心裡去,做奴婢哪有不挨打的,像小滿這樣碰上個溫和的主子滿宮裡也找不出三個。
殿下不會因此笑話您的。
”在主子眼裡,奴婢就是奴婢,既不是女人也不算小孩,打起來還用講究麼?
湯媛心有餘悸點點頭,但挨打事小,重要的是賀緘也知道了這事……她光潔的面頰登時飛起兩團紅雲,悄悄咬着下唇,用胳膊拐了下陳小滿,“小滿,殿下真沒笑話我?
還關心我?
”
“那是。
”陳小滿道。
湯媛一顆心都要燙化了,唇角抿了抿微勾,端端正正的去給賀緘請安。
她與賀緘之間的關系很微妙,說不熟吧,卻經常見面,從前在長春宮如今在壽安宮;可要說熟悉吧……也有點勉強,兩個人的對話一般都不超過五句,彼此皆不約而同的克制着。
他心裡有喜歡的人,而她,徐太嫔是不會答應的,即使答應……她也不敢。
舉凡跟皇子有貓膩的宮女,即便持有爬床許可證,也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單是她親眼所見就有三個,其中一個還是她的朋友阿珞,死的時候已經懷了賀纓的孩子。
宮裡不能随便哭,也不能燒紙錢,那時她隻敢捧着阿珞生前的帕子垂淚。
徐太嫔平靜的告誡她:媛媛,這條路是阿珞自己選的也隻能自己去承受。
你知道嗎,在咱們這座宮裡,愛情是最奢侈的東西,聰明人才不會在這上面浪費感情。
作為女人,頂頂要緊的就是攢錢傍身,将來也好求個恩典放出宮。
湯媛感激徐太嫔的推心置腹,此後行事更為謹慎,轉回神,原來她已經來到了暖閣。
小内侍彎身叫了句姑姑,又折回屋中通禀。
不一會兒,她便見到了陳三有。
陳三有是賀緘的貼身内侍,未來王府的大總管。
湯媛在他跟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後輩,哪裡敢勞駕他出來迎接,連忙告罪。
又代表徐太嫔詢問賀緘最近的起居情況。
陳三有緩聲道,“殿下昨日不小心墜湖,夜裡忽然高燒不退,幸而漫天神佛庇佑總算降了下來。
”
皇子墜湖還發了高燒這麼大的事怎麼被陳三有說的跟咳嗽了一聲這麼簡單。
湯媛擰了擰眉,“緣何墜的湖?
”
陳三有遲疑了下。
其實這事跟湯媛有關。
那日賀纓連番挑釁,又設計赢了賀綸,賀綸将計就計,輕薄湯媛,完了還嘔吐,吐完又踹了她一腳,賀緘怎能不氣。
可這兩位主子,一個是先皇後江南書香大族玉槐巷甄氏的嫡長子;另一個是當今慶嘉皇後的嫡子。
不管哪一個都不是善茬,賀緘動怒,無異于自取其辱,那麼墜湖自然也隻能是自己“不小心”了。
陳三有撿了能說的叙述一遍。
湯媛并不知賀緘是為了她讨公道,卻見陳三有言辭閃爍,心口早已如同一團沸騰的水。
她問,“是不是……又與大殿下有關?
”
但凡皇子們出點事都跟賀纓脫不了關系。
這幾年賀纓行事日漸嚣張,就算他打死人,皇上和皇後娘娘也不見得知曉。
縱然知曉,仁慈博愛的皇後多半也會為他遮掩,再加上一個時不時煽風點火的賀綸,湯媛閉着眼都能想象賀緘和老四賀維過的是什麼日子。
陳三有不置可否,“你既已明白,出了這道門自當更加警醒了。
”但這樣的話題點到為止,“是了,這是殿下賞你的藥酒。
你可不要辜負了殿下的心意,一定要好生侍奉太嫔娘娘,正是因為娘娘疼你,你才被殿下記在心裡。
”他從袖中掏出一隻描花的藥瓶遞給湯媛。
湯媛機靈着呢,連忙道,“媛媛省得。
媛媛承蒙太嫔娘娘照拂,心裡早就不隻把她老人家當主子,也是當再生父母感激的。
斷不敢辜負殿下的期許。
”
說徐太嫔是湯媛的再生父母還真不為過。
這幾年徐太嫔一直将她帶在身邊,并親自教授深宮生存法則,她才少走許多彎路。
那些少走的彎路裡,說不準就有一條要命的。
且說這二人立在外間鄭重說着賀緘的身體狀況。
湯媛問,“既是已無大礙,那太醫可有什麼叮囑?
”
陳三有道,“太醫認為殿下氣皿旺盛,根骨強健,無需特别調理。
但不知為何殿下一直沉睡,一炷香前才喝了碗粥,情緒十分古怪,灑家問他話也不答。
”
多半是被氣的。
湯媛暗暗腹诽,賀纓真是比賀綸還不如,禽/獸不如!
蒼蠅!
她穿過花梨木透雕纏枝葡萄紋落地罩,淡淡的藥香迎面撲來,隻見賀緘面色雪白,背靠鵝黃色大引枕半躺,看來被氣的不輕啊。
她蹲身問安。
問道,“殿下,奴婢可以過去拭一下您腦門嘛?
”
賀緘睫毛動了動,未置可否。
沒拒絕就是同意了。
湯媛款步上前,欠身以掌心輕覆少年人飽滿的額際,觸感溫涼,一顆懸着的心方才松懈。
“還好殿下有神明保佑,否則奴婢可真不知如何與太嫔交代。
”湯媛感激的看向陳三有,“此番陳公公實屬立了大功。
”甯妃去的早,若非他,賀緘也長不了這麼大。
陳三有卻神色微妙。
她也覺得有兩道滾燙的視線射在太陽穴,連忙轉過頭,一擡眼,便落入了一雙漆黑的美眸中。
賀緘醒了,凝在她臉上的目光怔然又陌生。
怎麼,不認識啦?
湯媛眯眸一笑,退後一小步,正要重新施禮,便被人連鼻子帶眼的抱個滿懷,這是什麼情況?
哀嚎一聲,她在賀緘懷裡胡亂扒拉,無奈力氣小,掙紮的模樣倒像是四腳朝天的烏龜,全無章法。
好痛好痛,我屁.股還疼着呢,殿下您輕點啊!
這事太突然了,就連一把年紀的陳三有也吓得眼珠子差點鼓出來。
“媛媛……”賀緘黯啞的呢喃着,神魂不啻于接受了一場驚濤駭浪的洗禮,攜着兩世的疲倦睜開眼,竟然還能再次看見她。
媛媛。
那些年,他都在想着她,冷落她也并非是嫌棄她被賀綸糟.蹋了,他隻是恨她自始至終為何隻在意不愛她的老四。
禦花園醉酒的那個他亦是清醒的,清醒的疼着她親着她,并非認錯了人,可她的倔強與冷情再一次将他的自尊粉碎。
臨死前,他竭力的走向那座深掩她的冷宮,卻不知為何一睜眼又回到了十年前。
為什麼?
媛媛,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想起瀕死那一瞬無邊的疼痛、悔恨與思念,賀緘氣皿奔騰,隻覺喉間腥甜翻湧。
尼瑪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湯媛伸出一截粉舌,直翻白眼,陳公公啊,您看夠了沒,看夠的話麻煩把三殿下的手從我脖子上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