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了,夜風習習,碧紗輕撩,抱琴輕輕拿下金獸的蓋子,令兒捧着香盒站在一旁,抱琴從香盒裡抓了一把百合香片放入金獸肚子裡,用小鏟子鏟了鏟香灰,再将金獸的蓋子蓋上。
那蓋子镂空,幾縷清幽甜香的煙緩緩冒出,在室内蕩開。
杜月芷換過睡衣,手裡拿着一本醫書,正看得入神。
福媽媽走過來,将燭芯挑了挑,燭光虛晃,燭底似若中空,幽藍火焰筆直而上,光芒大熾。
藍色的火焰,仿佛夏侯慈那雙因為憤怒,激動和喜悅而綻放藍色幽芒的雙眼。
現在夏侯慈體内的淤毒已清,眼睛基本恢複黑色,即便是在陽光下也不會再顯示異族幽藍的光,可謂是這幾個月來的努力沒有白費。
杜月芷想着夏侯慈是極小的時候就中了毒,現在淤毒雖清,為保将來不受複發的威脅,現在還需要鞏固,保養。
她要結合夏侯慈的身體,研究出新的藥方,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到了關鍵的地方卻遇到瓶頸。
有一味叫做良篪的藥,具有清熱,解毒,化淤的良效,因為此藥生長的地方刁鑽古怪,又不常見,杜月芷對它卻并不熟悉,藥的分量及用法也就無從得知,因而不敢冒用。
她想要找一個替代品,找來找去,卻沒有合心意的。
有的藥,獨一份,缺之不得。
杜月芷想了想,不如明日進學時,讓夏侯乾幫她去集市上問問那些藥戶。
他們經常采藥,什麼都見過,或許有一些線索。
翻了三四頁後,外面傳來野蟬的鳴叫,響亮而孤獨,叫了幾聲,福媽媽怕打擾杜月芷看書,拿了小竹箪子出去趕了一回。
趕完野蟬也不進門,依稀又聽見竹箪子打在肉上的聲音,悶悶的,也沒聽見人叫。
“抱琴姐姐,福媽媽又在打青蘿姐姐了。
青蘿姐姐跪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還要挨打,怎麼受得了。
咱們勸勸福媽媽吧……”令兒着急道,聲音很小。
“噓——”抱琴搖搖頭,讓令兒噤聲:“青蘿犯了大錯,連姑娘都勸不了福媽媽,咱們說的話,福媽媽能聽嗎?
好好做事,别多嘴,明日再看罷……”
說完,看了看房門外,一地月色如水,那纖長的身影倒映在庭階上,搖搖欲墜。
抱琴歎了口氣。
青蘿沒看好家,丢了姑娘辛辛苦苦繡的壽禮,如果是普通尋常的繡品尚還可補救,但是這半人長寬,完整無暇的白狸絹滿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塊,再加上壽宴将近,那平金刃繡又極為繁瑣,日夜趕工也完不成二三。
若說找回來,聽青蘿的口氣,竟連是誰偷的也不知道。
其實,若那人真心想偷,又豈會留下蛛絲馬迹。
姑娘原本繡的時候就是瞞着衆人的,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份壽禮,此時丢了,也隻能自認倒黴,根本不可能去滿府查撿。
抱琴想告訴二夫人,卻被杜月芷攔住:“因為林大家的被趕出府去這件事,二叔母又被老太君訓斥,此時不該再雪上加霜,白白讓二叔母操心。
一份壽禮罷了,偷走的人還沒露出馬腳,我們又急什麼,且等着吧。
”
杜月芷對壽禮被丢一案不置可否,遠沒有其他人那麼激動,好像日夜辛苦的人不是她,而是底下的丫鬟似的。
她态度淡然,福媽媽卻不能。
福媽媽要把青蘿趕出去,經了許多人求情,才留下青蘿,但是不準青蘿進房,要她跪滿三天三夜,趕去下房住,以後就做灑掃庭院,跑腿打雜的苦差事,再不準她随便出去。
且在青蘿罰跪期間,福媽媽若是進出看到了她,必得嚴厲責打一番才行。
青蘿是個怕疼的人,平時稍微碰疼了她,都要哭天喊地,嬌氣的不行。
以前福媽媽因為她嬌氣,隻是口頭上責罵,并不曾動她一根指頭,現在日常看她就跟看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一樣,陰沉着臉,惡聲惡氣。
青蘿最怕福媽媽,卻也最依賴福媽媽,那是她視為最親的人啊,最親的人現在卻滿心讨厭她,她心裡的難受,不亞于丢了壽禮。
白日抱琴看青蘿在大太陽底下曬着,借口說她擋着進出的道兒了,将她轉到樹蔭下跪着,多少好受些。
沒想到晚上福媽媽去趕野蟬,又看到了,那小竹箪子直接抽在了青蘿的身上。
青蘿卻也是個傻氣的人,被抽的那麼疼,硬是咬着牙,一聲不吭。
被打罵慣了的人,疼得久了就麻木了,也就不喊了,可是青蘿,她未曾挨過打,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忍住疼,不讨饒,也不躲避。
“姑娘,要不要喝茶?
”
杜月芷沉浸在書中,執書不動,黑亮的眸子看着書上的字,搖了搖頭:“不必。
夜深了,你們都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兒也去睡了。
”
“我們陪着姑娘,反正也不困。
”
福媽媽進來,臉上還帶着怒意,放下小竹箪子,坐在外間生悶氣,生着氣,眼睛看着外面的月色,不知不覺湧出淚來,滴在衣襟上。
又聽見裡間悉悉簌簌的說話聲,抱琴掀了珠簾出去,壓低聲音道:“福媽媽,姑娘讓青蘿起來睡覺……”
“讓她跪!
”福媽媽立刻收了淚,口氣淩厲:“跪着,人清醒,也就知道怎麼看家了。
”
“您老人家這是何必,打了青蘿,自己也心疼……”抱琴看福媽媽面色不善,咽下後面的話,又走回裡間。
睡覺的時候,抱琴帶着令兒在外間鋪床睡下,半夜聽見杜月芷叫道:“青蘿。
”
抱琴連忙起來,披衣走進去,拿了燭台掀開帳子,看見杜月芷迷迷糊糊坐在床上,還在拿手揉眼睛:“姑娘,要什麼?
”
杜月芷睡迷了,聽到聲音,借着燭光一看,是青蘿,愣了一下,便笑道:“是抱琴啊……幫我倒杯茶來罷。
”
抱琴倒了茶,伺候杜月芷喝茶,喝完茶,杜月芷卻不睡,穿了大衣裳,讓抱琴端着燭台跟她出門。
抱琴笑道:“姑娘,這大晚上的出去做什麼,被夜風一吹,着涼不說,回來您肯定又睡不着了,明天眼睛下面摳摟了,又讓人看出來,說我們服侍不盡心。
”
“我穿了衣裳,怕什麼,隻管跟我來,瞧瞧青蘿去。
”
抱琴無法,隻得拿了通口玻璃罩子罩在上面,跟着杜月芷出門。
出了門,在院子西南角,看到跪在角落的青蘿。
隻不過才兩日,青蘿那有着嬰兒肥的面頰就消瘦了,原本明亮的大眼睛也暗淡無光,整個人仿佛小了一圈,衣裳和臉都很髒,跪在那裡,因為膝蓋跪的疼,所以拿手撐在地上,手掌被石頭沙子雜草摩擦出道道皿痕。
聽到有人過來,她慢慢擡頭,看清來人,眼睛裡頓時溢滿了淚水:“姑娘。
”
杜月芷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臉,在她身上也捏摸了幾下,真是瘦的厲害。
再看她的手,纖纖玉手上滿是傷痕,細沙嵌在裡面,疼癢難忍,有的地方已經有化膿的迹象。
杜月芷的眼神頓時變得三分犀利七分心疼。
“青蘿,起來吧,你受傷了。
”
“不,我還在受罰。
”福媽媽說過,要她跪三天三夜,她一定要跪滿三天三夜!
“你的罰期結束了,我讓你起來,你不聽話麼?
”杜月芷不由分說将她拉了起來,青蘿跪了幾天,腿都站不穩了,直打顫,抱琴連忙攙住她的另一邊,兩人連拉帶扶,将虛弱的青蘿扶進了房間。
小廚房裡常常備着粥點,以防杜月芷半夜肚子餓,吃點粥養胃。
現在被抱琴端了過來,放在桌子上,又泡了一壺熱茶,放了一碟子香香軟軟的糕點,擺在饑腸辘辘的青蘿面前。
青蘿看了看滿桌子吃的東西,又看了看杜月芷,眼睛裡水光泯然。
她張了張嘴,聲音已經沙啞。
“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令兒還在睡,别吵醒了她。
餓了這麼久,快吃吧,吃完了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去跟福媽媽說。
”杜月芷柔聲道。
有了杜月芷的擔保,青蘿心裡的壓力去了不少。
她真是餓了,狼吞虎咽,杜月芷怕她燙着,讓抱琴喂她,令兒裹着被子睡的正熟,杜月芷輕輕繞過她,打開櫥櫃,從裡面屜子裡拿了藥和紗布,再打了水,幫青蘿清理了手掌上的傷口。
隔日福媽媽大大發了一場脾氣,杜月芷不肯讓青蘿再去跪,兩人誰也不讓誰,最後還是福媽媽屈服,因為她不可能真的對受傷的青蘿狠下心來,隻不過還是叫她住到下房,再不能過以前的舒服日子。
青蘿什麼都答應,當下把鋪蓋搬到下房,跟小丫鬟們擠一間。
杜月芷細細審度青蘿說過的話,發現最大的疑點其實不是誰偷走了壽禮,而是傳令的真兒。
真兒是在得知青蘿一個人在家後,才堅持讓青蘿離開院子,給了賊人可乘之機。
她雖不是主謀,卻必定也是知情者之一。
抱琴領着一幹小丫鬟,把落單的真兒堵在路上,帶了回來。
真兒在辦事廳養的牙尖嘴利,重要信息一字不漏,倒是嗆的人嗓子眼和眼睛都辣的不得了。
“這個真兒,句句針對姑娘,以前姑娘對她也沒怎麼不好,怎麼現在翻臉不認人,連後路也不留一條。
”
“沒有沒來由的恨,莫非不是姑娘得罪了她,而是其他人?
”
大家這樣說着,一旁的令兒突然想起什麼:“我知道了!
以前剛分過來時,我和真兒在一處幹活,依稀聽見她說娘生了重病,求了院子裡的姐姐說情,給她放一天的假回去看看她娘。
那位姐姐答應了,讓她做了好些事,最後卻沒有幫她說情……好似真兒的娘死了,真兒也沒看上最後一眼。
”
杜月芷派人去問,真兒的娘果然是半年前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