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杜月芷也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父親向來不待見她,不管她怎麼做都是錯,更何況杜月薇在一旁火上澆油,以父親的個性,隻怕要自己立時跪下請罪才好。
若是往日,她顧及老太君和哥哥的面子,大多都忍下,杜月薇要吃飯也好,要道歉也好,她都可以接受,至少能做出相安無事的表象。
但是今天不行。
今天是她的生日,兄長特意為她籌辦,大宴三日。
唯有今天她一點委屈也不想受。
不隻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不讓哥哥的努力白費。
他那麼辛苦讓她開心,違逆父親,甚至一進門就為護她翻了臉,她又怎能辜負?
失散的十年裡,日日煎熬,夜夜痛苦,如今才稍見光明,若有人要毀掉這光明,她第一個不答應。
所以她終于忍不住,直面嘲諷她那日漸昏庸的父親。
她諷他無故冤枉他,諷他本末倒置,竟連漏洞百出的話都信:“父親,你可曾聽過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大姐姐說給我準備了賀禮,要與我道歉,求得我的原諒。
然而我進來到現在,沒有見到她的賀禮,反而聽到了許多編排我的話,說我讨厭她。
大姐姐一哭,好似我欺負了她一般。
我實在不知道她到底想怎麼樣,究竟是要道歉,還是要告狀。
這便罷了,若說我真的讨厭大姐姐讨厭到骨子裡,大姐姐哪怕有半分自知之明,便該知道她不來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可她仍然來了,以您的名義,再一次當衆污蔑我!
”
“你胡說!
”杜月薇吃了一驚,也不哭了,慌忙抱着杜璋的胳膊:“父親,您别信她!
女兒根本沒有這麼想過。
”
杜璋見女兒面色發白,忍不住心疼,他自然是信月薇無辜,便對杜月芷冷哼道:“你不過是狡辯罷了!
這些都純粹是你的臆想,跟你姐姐沒有半分關系!
”
“是嗎?
”杜月芷冷面如霜,目光清冷微光,攝人心魄,看得杜月薇不敢直視:“若大姐姐敢以大夫人的安康起誓,我便承認我污蔑她,不僅當衆向大姐姐道歉,還會自請罰跪佛堂一月,以示懲戒!
”
杜月芷聲音如冰珠墜地,震的杜月薇心頭一凜,當場愣住。
老太君念了一聲佛:“芷丫頭,你的生日,又何必起這樣的誓言。
”
杜月芷清幽的大眼睛閃過一絲堅定:“老太君,月芷也是迫不得已,若不給父親一個交代,于我,于大姐姐,都不算圓滿。
”她望着自己那威嚴的父親:“您說對嗎?
父親。
”
燭光映在清澈若水的眸子中,宛若火種,是波瀾不驚,也是暗流洶湧。
杜璋看着她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堅定,那麼像……
他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麼多年過去,他從未在夢中夢見一次,剜去了自己的皿肉,信念崩塌,所有的記憶模糊,唯有恨意還殘餘心中,折磨着他日漸衰老的靈魂。
無法甩開的折磨,沒有任何人會喜歡。
幾乎下意識的,他對着這個不見也不疼的女兒,露出深深厭惡的眼神。
杜月芷還在等他回答,杜懷胤大步上前,一把拉過妹妹,擋在她面前,隔開了這個眼神。
他對父親的态度大為惱火,但是真要計較起來,隻怕又會傷了妹妹的心。
他直接對杜月薇冷聲道:“月薇,事已至此,你該知道怎麼做了吧?
”
衆人目光都落在杜月薇臉上。
如果杜月薇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這麼一個小小的誓言不過是随口一說,隻要她發了誓,杜月芷就再也沒有借口為難她了,面子裡子都有了。
“我……我……”
她結結巴巴的,裝作害怕的樣子,心中一咬牙,便要起誓。
反正口頭上的誓言,并不會真的影響母親,她隻要度過這次難關,讓杜月芷丢臉就好了。
父親越讨厭那個賤人,就對她越有利,何樂而不為。
“等等!
”杜月鏡站了起來,先看了看杜月薇,大約是看出了杜月薇的想法,眼中難免露出鄙夷,杜月薇蹙眉,強作鎮定。
杜月鏡手裡拿着一把小團扇,輕輕抵在下巴上,對杜月芷笑道:“三妹妹,這懲罰不該是單方面的,假若大姐姐錯了,又或者是起了假誓呢?
”
“真心能通天。
”杜月芷平靜道:“若是大姐姐起了假誓,那報應也會是真的。
”
杜月芷定定看着杜月薇,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隻有她們二人心裡清楚,真相究竟是什麼,如果杜月薇撒謊,常氏母女二人都會遭到報應。
不管是天譴,還是人為。
杜月薇知道杜月芷是認真的。
假如她真的不顧天譴發了誓言,那麼杜月芷一定會派人去報複,讓報應成真。
她讨教過杜月芷的厲害,現在走到了絕境,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有了汗,“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薇兒?
”
杜璋看着女兒原本張開的嘴,竟慢慢合上了。
杜月薇好恨,喉頭裡藏着的話硬是說不出來,嘴巴張張合合,掙紮了半日,還是怕了杜月芷的威脅,咽下喉嚨裡的話。
杜璋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愛女:“薇兒,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不說了?
不要怕,為父在這,無人敢傷害你。
”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杜月薇雙手握着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中,劇痛襲來:“父親,薇兒錯了。
薇兒無法起誓,因為——”
她看着杜月芷。
“因為三妹妹說的,都是真的。
”她一字一句吐出這句話,字字都是皿,她說得異常艱難。
杜月芷神色漠然。
衆人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紛呈,杜月鏡用扇柄敲了敲酒杯,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老太君歎了口氣:“薇丫頭,我原以為你經過這麼多事,已經學乖了,沒想到你還是如此不懂事,若不是你三妹妹試你,隻怕今日她又要受委屈了。
好在你尚有一絲孝心,迷途知返,不叫你母親應了那報應,否則……”老太君緩緩閉上眼睛,滾動一顆佛珠:“阿彌陀佛。
”
杜月薇臉紅的要滴皿,但即便這樣,杜月芷神情依然不滿意,杜月薇隻好對着老太君,繼續道:“是薇兒任性,故意編排三妹妹,差點讓三妹妹受委屈……薇兒錯了……求老太君不要怪罪薇兒,薇兒下次再也不敢了……”
房中伺候的下人們忙低下頭去,以免臉上的鄙夷被主子們看出來。
其實想想,都過去兩年了,薇姑娘還是不放過芷姑娘,總是極盡所能地造謠诽謗,尤其是當着大爺的面,根本見不得芷姑娘一點好。
這樣的人,多少有些叫人看不上。
“今天還是芷姑娘生日呢……”不知道是誰在人群裡面提醒,聞者心酸。
“做錯事就得罰。
薇丫頭去給你三妹妹好好道歉,再自去佛堂跪兩個月,好好反思。
”
杜月薇隻得稱是。
老太君歎了一口氣,看了看沉默下來的杜璋。
杜璋兩鬓斑白,面容剛毅,仍可見當年在沙場提槍殺敵的英姿。
隻是,過剛易折,她的大兒子,從來都不知道認錯的重要性。
老太君由此甚覺煩憂,再次歎了一口氣:“璋兒,你瞧,今日又險些冤枉了芷丫頭。
你做父親的,便是偏心也該有個度,怎能不問青紅皂白去定罪,令芷丫頭傷心?
難道薇丫頭是你女兒,芷丫頭就不是了?
”
杜璋依然沉默。
他冤枉了杜月芷很多次。
他知道。
但是沒有一次道過歉,以前不會,将來也不會。
況且,杜月芷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哪兒看得出傷心?
她隻怕也與她的母親一般,沒心沒肺。
杜懷胤對父親的冷硬視若無睹,回首看了妻子一眼,眼神微微一動,柳琚君一眼便看懂了夫君眼裡的意思,娉娉婷婷走過來,站在老太君身旁笑道:“老太君,晚宴已經開始了,再不吃,大家可就要餓肚子了。
”
這一提醒,倒把冷掉的氣氛攪活了,衆人又開始端菜的端菜,遞水的遞水,伺候的伺候,不多時已擺了滿桌子的佳肴。
杜月薇尴尬站在一旁,無所适從。
“薇兒,過來坐在我旁邊。
”杜璋沉聲招她過來。
杜月薇一喜,立刻過去,大宴席上,她總是坐在父親身邊的。
哪知杜懷胤牽着杜月芷已經提前落座。
座位就在杜璋下首,離老太君最近,按位置來講,是嫡位。
杜月薇臉刷的一下白了。
杜璋也很是惱火的看着杜懷胤:“胤哥兒,你又在幹什麼?
這是嫡子嫡女坐的位置!
”
杜懷胤剛把杜月芷接回府的時候,就讓妹妹坐這個位置,可最終卻沒成功。
現在,他可以平靜且從容道:“父親,以月芷如今的身份,也坐得起這個位置。
再說今天她生日,想坐哪就坐哪兒。
”
杜璋還要說什麼,老太君忽而有些生氣的迹象,杜璋又怕惹得老太君氣出病,少不得忍了。
杜月芷其實坐在哪裡都無所謂,如果可以她更願意與杜月鏡同坐,但是哥哥堅持要她坐在這個位置上,她也少不得忍了。
好在菜肴可口,她不用與父親過多交流,專心吃菜便是。
“大哥哥,那我呢?
”杜月薇茫然道。
杜懷胤匆忙中手一指:“你和月茹一起坐。
”
杜月薇噙在眼眶裡的淚水,再一次滾落了下來。
席面已經熱鬧起來了,沒有人再關注她。
她委委屈屈夾坐在月茹與月荇中間,心裡難受,要尋求父親的幫助,卻發現,父親的眼睛正落在吃東西的杜月芷身上。
杜月芷吃着一隻水晶元寶燒,杜府名菜,美味至極。
元寶燒很大,她側頭,小口咬住一角,長長的翡翠耳墜子滴溜溜搭在瑩白如玉的頰上,翠的愈翠,白的愈白,潤澤溫膩,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元寶燒的汁水很足,她輕輕一咬,便滴落下來,滾熱湯汁眼看就要滴在衣服上。
杜璋忽而内心震動起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