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清清楚楚的聽着那些你來我往的寒暄,在進了月洞門不遠的分岔路口,不用誰說話,就跟在了陳老夫人和張夫人這對婆媳身後。
張夫人不時回頭瞄她一眼,見李苒肆無忌憚的東張西望,心頭那團惱怒越聚越多。
她覺得她又把這身衣服穿出來是故意的,現在這樣全無教養的東張西望,也是故意的,故意要給她難堪,故意要惹她發脾氣訓斥她。
她極少發脾氣,也極少與人計較,可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她,她心裡就有團火生出來,她的一舉一動都讓她看得刺心惱火。
“你别理她。
”
陳老夫人拍了拍張夫人,沒有壓低聲音,明顯就是要說給李苒聽到。
“她既不是你生的,又沒在你手底下長大,教養的好不好,懂不懂事,跟你什麼相幹?
享國四百多年的陸家,這皿脈也就這樣,怪不得氣數盡了。
”
張夫人嗯了一聲,氣息漸平。
阿娘說得對,她怎麼樣,不關她的事兒,也不關長安侯府的事兒。
李苒聽着陳老夫人的話,心平氣和,嗯,這話說的很對。
這座河間郡王府,有新有舊,假山上歲月斑駁,蘭草長在青苔中,透着幽幽古意,和長安侯府清一色兒嶄嶄新的模樣很不一樣,看來這是家有年頭的世家。
當然,也可能府舊人新,畢竟,這是個嶄嶄新的王朝,理應有一批嶄嶄新的新貴。
李苒一路走一路看的興緻盎然,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座四周擺滿菊花的大暖閣前。
暖閣四周的門窗都卸了下來,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欣賞到姿态各異、美麗非常的菊花。
暖閣裡放了一圈窄榻,已經坐着十來位老夫人、夫人。
侍立的暖閣台階下的管事婆子迎上陳老夫人,恭恭敬敬的上前虛扶着陳老夫人,送進暖閣。
暖閣裡的人都站了起來,熱鬧親熱的見禮,招呼着陳老夫人和張夫人,眼角餘光卻帶着幾乎全部的注意力,瞄在李苒身上。
李苒站在暖閣門口,仔細打量着暖閣。
最先迎上前和陳老夫人寒暄的河間郡王妃杜氏看着李苒,和張夫人笑道:“這就是小苒姑娘吧,上次離得遠,沒看清,生的真是單薄。
”
“照我說,就不該讓她出門。
”正和另一位老夫人寒暄的陳老夫人扭頭接了句,再看着諸老夫人、夫人道:“這是個不該有的人,可既然有了,也沒辦法再塞回去,就該找個地方,好吃好喝養到死,哪能讓她出來?
可安哥兒他爹說,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就皇上的意思吧,沒辦法,隻能走到哪兒看到哪兒。
你到那兒坐着,别給人家添亂。
”
最後兩句,陳老夫人點着李苒,又點了點暖閣門口的拐角,虎着臉吩咐道。
河間郡王妃杜氏帶着一臉笑,含含糊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示意垂手侍立在暖閣門口的婆子,“在那邊靠窗添張矮幾,搬個舒服點些的椅子來,小苒姑娘喜歡吃什麼?
”
杜王妃最後一句,看着張夫人,卻又瞄着李苒,說不清是在問誰。
“她雖說瘦,胃口卻好,有什麼拿些就行,不用格外費心。
”張夫人一眼沒看李苒,笑應道。
杜王妃又吩咐了幾句,讓着張夫人,往榻上落座。
婆子手腳極其利落,杜王妃和張夫人你謙我讓兩個來回,還沒坐穩,小茶幾椅子已經擺好。
李苒不用婆子來請,走過去坐下,仔細看了看小茶幾上擺的幾樣點心,掂了一塊,一邊咬着,一邊欣賞着窗外如畫般的景緻。
這家應該是有點兒年頭的舊世家,點心很好吃,景色漂亮的耐看而低調,不象長安侯府,連花草都透着股嶄嶄新的的富貴味兒。
和上次在皇宮中一樣,滿屋的老夫人、夫人們,從臉上看,仿佛都沒留意到暖閣裡還有李苒這個人,可各人眼角的餘光,卻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籠在李苒身上。
李苒慢慢吃着點心,喝着茶,看着景,聽着落入耳中的話,心情相當的好。
讓她出門,是皇上的意思啊,真是好極了。
這句話,是她這趟出門最大的收獲。
……………………
河間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燦大步流星進了景華殿,一邊和太子見禮,一邊看着長安侯府三爺李清甯笑道:“三郎,你那個妹妹,今天又是那天進宮那一身,你們府上……”
後面的話,霍文燦沒說下去,笑起來。
“這是你太婆的意思吧?
”太子轉頭看向李清甯。
“真不是,是阿爹,也是好意,讓給她挑一身貴重些的,您也知道,我們府上不養繡娘,一年做兩回衣服,都是現請人回來做,這會兒不是做衣服的時候。
”
李清甯滿身滿臉的苦惱。
“你不是說她穿什麼都好看?
既然穿什麼都好看,那不是穿什麼都無所謂?
”李清甯斜着霍文燦。
“你這話說的,嘿。
”霍文燦一聲幹笑,不說話了。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麼,歎了口氣。
……………………
李苒吃好了點心,喝好了茶,看好了景,聽足了閑話,在陳老夫人起身告辭時,款款站起來。
滿屋的老夫人、夫人裝着沒看見她,她也當她們都看不見她,跟在陳老夫人和張夫人身後,出了暖閣,在二門裡會合了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上車回府。
李苒回到翠微居,卸下那身铠甲,洗了個澡出來,正絞着頭發,秋月從外面進來,吭吭哧哧禀報:老夫人打發人過來傳話,說姑娘在河間郡王府點心吃多了,晚飯不能再吃,以免撐着。
李苒眼皮都沒擡的嗯了一聲。
她是吃了不少點心,也吃飽了,可老夫人傳的這話,肯定不是為了她好,而是,老夫人對于她在河間郡王府的表現,很生氣。
她哪一條沒做好?
真是因為點心吃的太多了?
肯定不是,應該是因為她沒把她放眼裡,她不怕她。
李苒歎了口氣。
她上初一的時候,有一回數學競賽,她自己報名,自己去考,拿了個省一等獎。
校長帶她到省城去領獎,回來之後,大會小會、公開私下,隻要有機會必定批評她:沒有禮貌,傲慢自大,自私自利,懶饞驕散……
她惶恐不安的反省了一年多,後來偶然知道,校長的憤怒是因為:她竟然不認為她得到的這個獎、她的一切,都是校長的恩典,以及,她竟然不覺得她的未來如何,也将取決于校長。
她竟然認為:她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
知道了之後,她對校長,多添了一份濃濃的鄙夷,她甚至不願意正眼看他,以至于,初中畢業,她考進省裡最好的高中,到省城上學時,跟着她的,是滿滿一本子的負面描述。
老夫人和校長這份異曲同工之妙,讓她對這個陌生世界生出股親切之感,人還是一樣的人哪。
李苒嘴角往下,扯出絲絲冷笑。
她無牽無挂,孑然一身,活過死過,不怕活也不怕死,她不是不怕她們,她是壓根沒把她們放眼裡。
……………………
之後将近一個月,沒有誰再讓李苒去哪兒。
李苒的日子十分規律:每天吃了早飯,就到書樓,一本本的翻看,中午飯就在書樓外面的小亭子裡吃。
吃了兩天,李苒要求吃熱騰騰的飯菜。
秋月帶着兩個婆子,提了個小小的紅銅火鍋過來。
從那以後,李苒就隔三岔五的對她的飯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比如:她不喜歡吃魚,比如菜有點兒淡了,比如湯太油了,比如她不喜歡吃羊肉……
進了十月,一天比一天冷,可李苒的厚衣服,一件也沒送過來。
秋月挖空心思,找到個借口,湊到府裡總管事任嬷嬷面前,東拉西扯了半天,倒是任嬷嬷幹脆,不等秋月問出來,就直截了當的告訴秋月:
老夫人說了,今年夏天趕着收成時下了幾場雨,一多半糧食沒收上來,收成不好,這一年就得節儉些,今年的秋衣冬裝晚兩個月再說,先穿去年的衣服吧。
秋月回來,想了無數說辭,提着顆心等着李苒問起這秋衣冬裝,她要怎麼怎麼的擋回去,讓她無話可說。
可李苒仿佛壓根沒意識到還有秋衣冬裝這件事,半個字沒提過。
在有一天早上,李苒讓她抱着榻上那床薄錦被去了書樓,在書樓窗台上,裹着錦被,跟着太陽換着窗台看了一天書之後,秋月覺得這位姑娘應該是不會問起秋衣冬裝了。
意識到這個不會問起之後,秋月那顆心沒往下落,反倒又提的高了些。
這位姑娘不簡單這事,她是認定了的,既然不簡單,那秋衣冬裝這件事,肯定不會就這麼好好兒、啥事兒也沒有的過去。
她總覺得,得生出點兒什麼事兒,說不定還是件大事。
唉,她侍候了她有兩個月了,可對這位姑娘的脾氣性格,除了知道她能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一連幾天不說話之外,别的,一無所知!
唉,聽說當皇帝的,一個個先得聖心難測,看樣子是真的,眼前這位皇帝的外孫女,就是個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