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往雒陽去的隊伍已經行出冀縣所轄之地。
十個裝骨灰的箱子再添上趙口的重量,拉車的犍牛也絲毫不會吃力,它自會溫順地跟着隊伍行走,無需老頭去多管。
車轱悠悠間,人們總要尋些話說,打發途中寂寞。
那邊押運羌氐的卒兵中,倒有幾人是認得的,原都為趙氏的部曲家奴,如今身份反在自家這姓趙的之上,為免彼此尴尬,趙口不會去理會他們,隻與領頭的文吏、軍候說話。
這五百卒兵的軍候名田讓,聽說與了不得的右軍師田豐出自同族,原為虎牙軍中百人将,新近才調到冀縣三校尉麾下來任軍候。
受趙昂托付過的文吏實在年輕,本身事情又多,耐不住趙口問題層出不窮,不多時便尋由頭去了,再不肯出現在老頭視線中。
田軍候為這支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不過他的上司正是校尉趙衢,又一位天水趙氏之人,弄清楚這層關系後,趙口思索半晌,還是覺得自己有和他對話的資格。
待牛車再次與田軍候坐騎靠近的時候,趙口便壯着膽,手拍車上木箱,出聲問道:“軍候,此等卒兵俱無家眷老小耶?
如何無有接回屍骸者,盡使火殓之?
”
趙口問得突然,田讓怔了下,回頭先看他一眼。
不過或許真如老頭所料,有冀縣令與頂頭上司趙校尉兩位面子在,這位軍候也該認得他,不以普通小民而輕之,回話并無怠慢處:“道途遙遠。
若以棺柩往返。
費力不說。
屍身早惡臭難擋,又或起疫事害人,不如火殓便宜!
”
對方态度甚好,趙口心裡便踏實幾分,接着再問:“若如此,何不就地收殓下葬?
今以火焚屍,肉骨不得全,魂亦難得安。
非死者所願也,長此以往,卒兵豈不生怨?
”
“天象盡自然,鬼神或虛妄!
便得魂魄,亦當為英魂,三崤山有舊友良伴相随,如何不可得安?
”田讓先辯上一句,方又道:“我等卒兵,盡以死後得葬三崤山、名列英烈碑為榮!
遠征不願火化歸山者,之前當先交代軍吏處。
死後就地而葬。
此等送往雒陽之骨灰,皆自願為英魂。
不再惜骨肉身!
”
如此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事,大概亦隻有鄧慕安之地才有聞,趙口頓時被田讓的語言吓到,呐呐住口不語。
趙口不再說話,左側一輛牛車上又有人壯着膽開口,轉移開話題去:“田軍候,我等運送之人,盡為與此等羌氐戰死者乎?
”
田讓又轉頭,如常答道:“然也!
”
待田讓再答話,老趙口這才知道,人家的和顔悅色并不是隻針對自己,而是人皆如此,之前倒是自己拿喬了。
此次送糧之行所見,民夫們疑問盡多,有兩人開頭,開口的就慢慢多起來,又有人指着羌氐俘虜問:“此等當死之異族,殺之可也,押往雒陽何用?
”
田讓道:“此輩鄧使君已賜與有功、親貴者為奴!
不可再輕殺!
”
話茬一旦說開,相問聲此起彼伏,頓時熱鬧,趙口都難在插進話去,田讓卻甚有耐心,不似文吏那毛頭小子,盡一一給與答複。
到傍晚時,隊伍就于山野中屯駐下,搭營帳、埋鍋造飯,次日朝食過後再複出行。
第二日午後,就進入右扶風,司州之地。
這邊所見各民屯的“杜公塢”都還隻得個雛形,尚無一建成者,不過看到它們的第一眼,趙口立即便愛上,拉着田讓問得喋喋不休,到此時方信自家将來也能住入這樣的塢堡内去。
得新安置的難民填充,比起涼州邊地來,這邊人口要稠密得多,而且越往東走,人煙越密,沿途雞鳴犬吠聲不斷,實與本來的亂世景象格格不入。
其餘孩童舞長戟、婦人騎馬事,亦讓天水來的民夫們大開眼界。
到弘農時,建成的“杜公塢”全貌就可見了,見田讓好說話,到這裡,趙口等左右央求着,田讓出面,使他們能得進入一屯民居内近距離仔細觀察一番,出來時盡是一臉羨慕和興奮,贊歎的話題直說過好幾十裡路去。
待入得函谷關,眼前景象又是一變,河南為鄧季治下最繁榮之地,卻并未建起一座塢堡來,民風與弘農相似,此外高冠遍地,長袖飄飄,從老到幼民衆中獨有的精氣神,也随時能讓外人感覺到。
雒陽城本是這支隊伍行進的終點,到此後就該返轉的。
然待此地的縣令韓嵩拿名冊交接完羌氐、英烈骨灰後,羌氐奴自有得賞的功民到縣衙領取,不用多費心,英烈骨灰卻尚需役民搬運。
韓嵩又對冀縣來負責民夫事的文吏道:“本縣尚需雇請役民将骨灰送至三崤山,不如貴縣民夫牲畜、車輛便宜,請他等多行一程,可省去上下裝運事。
役錢自有本縣中出,每位與錢三百文,或糧五十斤,如何?
”
有錢糧可賺取,一路跋涉至此,再多走一小段又何妨?
文吏便代民夫們應允下,請田讓等卒兵暫留雒陽歇息,民夫們則再往三崤山去。
運送來的戰死卒兵骨灰中,十餘人戶籍就出自本地,陣亡名冊早到十數日,家眷已得信,出城時,有數十人悲悲啼啼地加入隊伍中來,又有韓嵩領上百役民随行。
三崤山綿延起伏,埋骨地離雒陽不遠,出城一個多時辰後,便已入山。
一處山道上,趙口看見左右兩旁的緩坡上盡是齊排的墳茔,約莫有數千座之多。
每座墳茔面前,都有一塊小小的碑石。
牛車路過時,道左有塊碑石離得最近,上門刻着許多文字,趙口并不識字,先吆喝牛車停在道旁,待後面文吏上來後,央求念給他聽。
那少年文吏煩不過老頭,隻得如實讀道:“偃師縣某亭某屯楊公,諱名雙,本涼州武威人氏,初平三年選為辎輔兵。
生前于軍中立有小功兩件,持勇守義,無違“勇卒七德”之事。
初平四年,張濟犯函谷關,時楊公随虎牙軍郭石部駐守,喪于該役。
殓屍時,身有六創,脾肺俱裂。
此公焉不為勇卒、辎輔兵輩之表率乎?
”
雖不識字,對碑文慣例大概趙口還是了解的,隻知人皆得為死者隐,尚未曾聞過有人将死時的慘狀也書在碑上的!
對死者後事如此肆意妄為,偏還能讓卒兵們趨之若鹜,此非咄咄怪事?
咋舌不解間,韓嵩已領隊直入。
随隊到地頭,趙口又有幸得見卒兵們提起便滿臉肅容的英烈碑,鄧慕安初立時隻有八面,如今已添至十六面,全用來銘刻戰死者姓名的。
趙口等到時,尚有一位石匠搭高台,扒在一面英烈碑上刻字,地上亦有十餘名石匠忙着制作各墳頭用的小石碑。
英烈碑上除死者名字外,隻各塊碑首有一句話,文吏厭煩,不願再念給趙口聽,隻是雒陽令韓嵩每次到此,都要再吟歎一遍,今又再仰首念道:
“丈夫揮戟踏馬,殁于天下正事,豈有憾焉?
”
讀過字,韓嵩搖頭晃腦好一陣,方才止住,沖石匠旁一位觀望監督的老者道:“常老,天水之戰新死難卒兵遺骸已到!
尚煩請劃定其等安埋地!
”
常老年歲已高,須發盡白,精神卻好得很,以洪亮的聲音答道:“你等且拜大賢良師再來!
”
天子奔曹操後,今鄧季治下太平道早已無需再遮遮掩掩的,如韓嵩這等官員,每次進三崤山都要被常老逼去拜谒大賢良師之位。
韓嵩無奈,隻得先丢下手中事,請民夫們少待,自去山中拜谒反賊頭子的靈位,同來的文吏亦多随去。
常老又才轉過身去,對高台上刻字的石匠大聲叮囑道:“老高且仔細些,若錯一字,便得如前番換塊碑石重刻,莫讓弟子再笑話去!
”
地上幾個年輕些的石匠中,有人偷笑,高台上的卻被他聲音一吓,險乎手打滑,回頭怒道:“住嘴!
”
被高台上石匠吼過一句,老常竟真的住了嘴,直到韓嵩等官吏歸來,才又領着,指定出大片新的安葬地點來。
将裝着木箱的骨灰盡卸下後,此地剩下的事情都有雒陽吏對照名冊,監督役民與石匠去做,趙口等則随韓嵩先返城。
歸雒陽後,民夫們本要與田讓等卒兵彙合,全隊返回天水去。
然而又生出變故,雒陽突然傳來颍川曹軍犯梁縣的消息,骁騎軍此時已出汜水關,又騷擾兖州去了。
郡中兵力不足,偏将軍顧升傳語田讓,使其所曲暫留下,先一起合兵往梁縣去救急。
軍情要緊,田讓自當随懶顧去救急。
雒陽歇息一日後,幾名文吏先領冀縣民夫們踏上歸途。
此時趙口的牛車上,已裝着雒陽發放的五十斤糧,想到歸冀縣後,還有六石糧等他去領,這位已幸苦大半生老頭心中充滿着無限快活。
歡欣之餘,老頭也生憑第一次對統治自己的主君勢力生出楸心、擔憂來――聽聞曹軍已犯境呢,不知可否能抵禦住?
(終于回城,明日能保證兩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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