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一幫老頭兒正卯足了勁兒拖殷複聲的後腿,而遠在廣甯的殷複聲,卻花盡了心思為他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籌劃着。
二月初春,巡撫衙門大牢裡,依舊呵氣成冰,寒風刺骨。
李永芳雙手雙腳鎖着冰冷的大鐵鍊,卷縮的靠在犄角的牆上,閉目假寐。
忽然,牢門門鎖響動,李永芳緩緩睜開眼睛。
昏暗之中,牢房外站立一人,清清瘦瘦,斯斯文文一白面書生。
少時,牢門打開,書生擡腿入内,李永芳警惕地起身,微眯這雙眼,“你是何人?
”
書生一揖,“在下姓殷,名複聲,是個……武狀元。
”
李永芳不覺眼睛張了張,打量殷複聲,“你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武狀元?
”
“正是在下。
”
李永芳不覺吸了口氣,面現驚奇。
半晌,他才微微彎起嘴角,“呵呵,想必你這武狀元,也是取巧所得吧?
”
“李遊擊心思細膩,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呀。
”
遊擊乃是李永芳為明将時的官銜。
李永芳一聽,面沉不悅,“永芳已不再是明朝之将,請勿以遊擊相稱。
”
殷複聲笑了笑,在牢房中踱了兩步,問道:“在下聽聞,李将軍在遼東一帶,甚得民心。
不知此事是否屬實?
”
“呵,此言不虛。
李某人無才無德,唯與人交善,待人誠懇。
所以,遼東之人,對李某皆心悅誠服,真心以待。
不然,當年李某棄暗投明,歸順大汗,遼東上至将官,下至百姓,為何紛紛來投,且誠心歸降呢。
”
殷複聲冷然一聲,“李将軍,在下有一事不明,但求一解。
”
李永芳抖一抖腕上鐵鍊,不屑道:“永芳既為階下囚,狀元有什麼想問,就問吧。
”
“大明待将軍不薄,将軍為何薄待大明?
”
聞言,李永芳竟不禁仰天大笑。
笑罷,李永芳厲聲道:“亂臣當道,良将受迫。
苛政于民,軍饷不發。
何言不薄?
”
殷複聲眉頭一顫,李永芳的話,對當下明朝的腐朽,一擊即中。
其言也不無道理。
“可是,李将軍投降建虜,當真能得到真心厚待嗎?
”
李永芳不語,隻毅然看着殷複聲。
“李将軍如今可助奴酋安撫遼民,招攬遼東軍将,其人自然善待。
然而,李将軍非其同族,他日,若将軍無用,其人定然處處提防将軍,苛責以待。
當年之胡元,如何對待中原漢人,李将軍難道不知?
”
李永芳冷笑一聲,“即便知道又能如何?
金人個個骁勇善戰,大汗帶兵有方有法,軍紀嚴明,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然相較之下,明廷昏亂,權臣當道,個個不思國家,一心隻知玩弄權術。
邊關将領常遭掣肘,有能者被輕視,無能者重權在握,焉有不敗之理?
”
說着,他瞟一眼殷複聲,戲谑道:“我看狀元公如此人才,卻無品無級,怕也是遭小人掣肘之過吧?
”
李永芳雖為叛将,卻是看清了時局,對人對事分析透徹,難怪,努爾哈赤得了他,更如虎添翼一般。
殷複聲歎道:“在下身為華夏子民,保衛漢土責無旁貸,怎會在乎品級之争。
倒是,在下方才,聽李将軍一席話,深為将軍惋惜。
将軍乃有識之士,若能重返大明,在下願意為将軍舉薦。
隻要大明有将軍如此敢言之人,鏟除奸佞,是遲早之事。
”
“哈哈哈……”
李永芳聞言大笑,好似聽到莫大的笑話。
“狀元公乃聰明睿智之人,怎會說出這樣的胡話?
明朝皇帝多有猜忌,否則怎會輕信腐臣,迫害良将。
明廷之腐,在于其根,非破難立,豈是一人之力可以回天?
明朝氣數将盡,這天下遲早易主。
而縱觀當下,李某以為,大金最有可能取其而待之。
狀元公如此人才,倒不如及早棄暗投明,歸順大汗。
到時,李某願為狀元公舉薦,保管狀元公高官厚祿,榮華富貴。
”
“榮華富貴?
哼!
原來就是這些東西令李将軍失節投敵,對夷人摧眉折腰,甘為漢奸走狗的啊。
”
李永芳一怔,方才還挺客氣的小書生,話鋒一轉,竟有挖苦之意。
李永芳也不奇怪,說他漢賊,叛徒,逆臣,亂臣的人多了去了,他耳朵聽的都要長繭子了,他跟本不在乎。
稍許停頓後,便勾起嘴角,不屑道:“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
若狀元公想要教訓我李永芳,那就請回吧。
大不了就是一死,李某不懼。
”
“好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
當下之時務,乃是本狀元略施小計,便打的奴酋重傷而逃,你李将軍被俘入牢。
隻要有我在,他日蕩平遼東,殲滅建虜,誅殺奴酋,絕非難事。
李将軍若真識時務,應當及早回頭是岸,重歸大明。
不然身死是小,最後落得個,獲罪九族,遺臭萬年,豈不是得不償失。
”
聽此言,李永芳稍顯遲疑,片刻後冷然道:“有你在?
呵呵,以李某對明廷之了解,狀元公即将被召回京師,屆時,是福是禍,尚在兩說。
焉能為李某說得上話呀?
”
聞言,殷複聲頓了頓,淡然道:“陛下猜忌的,無非擁兵自重者,廷臣所争的,不外權利之高者。
在下不追名,不逐利,更不喜弄權。
甘願做一個無品無級的邊關謀士。
我猜,他們也不會花心思在我這樣一個小人物身上吧。
”
李永芳不禁失笑,“世間男子,酒色财權必好一物。
像你這般,究竟所圖何物?
”
“在下并非和尚道士,隻是,民族危亡與酒色财權,孰輕孰重?
在下分得清楚。
我倒要問問将軍,你剃發如此,焉有面目見父母宗祖?
”
“這……”一提到這難看的二傻子發型,李永芳也是一腦袋官司。
當初,他也不願意,可沒辦法。
入鄉随俗,隻得剃了,留發不留頭麼。
但是,李永芳自幼也是念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句話長大的。
剃發時,多少有些逆反心理,也覺得是莫大的恥辱。
此時聽到殷複聲的質問,自然羞愧之極。
見李永芳不語,殷複聲繼續道:“你助建虜屠殺同族,無異于與禽獸為伍。
多少有皿性的遼民,死于你眼下,你心中就無愧嗎?
”
李永芳再次沉默。
殷複聲繼續道:“莫說有我在,建虜必亡。
即便他日勝了,你李永芳終将是漢人眼中的恥辱,你的名字将遺臭萬年,你的子孫,也會世世代代遭人唾棄。
”
說罷,殷複聲冷哼一聲,森然道:“李将軍放着好端端的大明英雄不做,卻偏偏要做臭名昭著的漢奸,将軍究竟為何人守忠?
恕在下實難理解。
”
李永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殷複聲微阖二目,與昏暗之中,細細審視李永芳神情的微妙變化。
“唉~”半晌,殷複聲輕歎一聲,隐隐帶着些惋惜道:“在下言盡于此,李将軍是降是死,全在一念之間。
在下告辭!
”說罷要走。
“等等!
”李永芳随後大喝。
殷複聲臉上劃過一絲笑意,回頭凝視李永芳,“李将軍可有了決斷?
”
隻見李永芳當即單膝跪地,低頭道:“在下迂腐,幸得狀元公當頭棒喝,令永芳茅塞頓開。
永芳當初投敵,亦屬無奈。
而今……,我,我實在無顔再回大明。
”
李永芳頓足捶兇,一派追悔莫及之态。
殷複聲大喜,雙手攙扶,“将軍不必擔心,我等皆知将軍當年之苦。
”
李永芳眼含熱淚,激動不已,“如此,永芳……,願降!
”
“太好啦,我這就将喜訊報于巡撫大人,大人也一定高興。
”
“慢來!
”李永芳攔住殷複聲,遲疑道:“永芳乃罪臣之身,不立奇功,焉能回歸?
”
“李将軍的意思是……?
”
“若狀元公信任永芳,永芳願以奴酋的項上人頭,作為大禮,獻于巡撫大人。
”
殷複聲彎起嘴角,笑得那般意味深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