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止從來不知,黑衣人有兩個,他所面對,接觸的那個黑衣人,隻是一個下屬,一個要跪在地上求解藥的,眼前黑衣人的下屬。
眼前這位能說話的黑衣人覺得,像初止這樣的人,都輪不到自己與他親自接觸。
初止隻配與自己的下人對話。
如果不是這次因為蘇于婳,能講話的黑衣人甚至都不會出現在初止眼前,初止連知道自己的存在,都不夠資格。
黑衣人如恍然大悟,記起還有初止這麼個人般:“你啊,啧,真是難辦呢。
我這個人,從來不養廢物,你說你,如此無能,哪裡配活着這世上?
”
說着他一腳踢開了初止,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蘇于婳,便徹底消失。
蘇于婳手握着那一生一死的兩瓶藥,神色倒是很鎮定,沒有半點慌亂與迷茫。
白生黑死,蘇于婳要做一個,有關她性命的決定。
你為了你的信仰,可以付出什麼?
如果對旁人,或許黑衣人會問,你為了你的愛情,可以付出什麼?
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為情癡狂的人,每一個都叫嚣着,願為愛而死,真正願意赴死的有幾個,沒人曉得。
連愛情都變得難以琢磨,信仰這種東西,又怎能成為考驗一個人的事物?
很多人說,他們有信仰,信仰還很堅定。
那麼,你為了你的信仰,可以付出什麼?
如果,真有你說的那麼堅定,你是否,可以為之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蘇于婳看着那兩瓶藥想了大概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從容鎮定得像是在選擇今日早點吃粥還是喝豆漿。
在她還沒有做出決定的時候,初止突然大喊:“蘇師姐,蘇師姐,你難道不想看到須彌一統嗎?
那不是你的心願嗎?
”
他帶着灼熱的目光,牢牢地看着蘇于婳,看着蘇于婳手中的藥瓶,他渴慕着蘇于婳選擇她的信仰,選擇死亡,把生的希望留給他,全然忘了,他在此之前,是要殺蘇于婳的。
人性的醜陋之處,在他這裡,盡顯無疑。
蘇于婳望着他神色淡漠,一如尋常。
逃出生天的米娅迎上了石鳳岐派來的後援大軍,魚非池始終放心不下他們,萬般思量之後還是增派了兵力來接應米娅與蘇于婳。
黑衣人追出去很遠,準備對米娅動手之時,見到了後援部隊,頗是怅惘地歎氣,他們已經越來越警覺,以後怕是越來越不好下手了,真是讓人難辦。
于是黑衣人隻能打道回府,那本該一把火燒之的糧草,他也沒辦法再下手。
有些奇怪的,他竟有些埋怨蘇于婳,若不是她在月牙灣太過強大,把初止打得毫無反手之力,這些糧草,在月牙灣就已經處理掉了,哪裡還能留得下?
這樣想想,黑衣人越發惱怒,将牙根都咬響。
米娅見到後援大軍的第一句話便是:快去救蘇姑娘!
後援大軍簡短地了解了一下情況,分派了一半兵力保護米娅回營,再率了人趕去月牙灣。
時間往前推一推,回到八月初一那一天。
八月初一,綠腰有個習慣,每月初一十五,她都會沐浴戒齋,拜神求佛。
袅袅青煙幾搖幾晃,映出佛像的慈悲憐憫,就像他真的佛光普照,憐愛衆生一樣。
綠腰每回求佛之事都隻有一樣,她不求天下太平,不求哪國大勝,她隻求菩薩保佑韬轲的平安。
至于韬轲是不是能功成名就,是不是能開國立業,都不重要,隻要他太平無事就好。
她跪在蒲團前,虔誠禮佛,潛心跪拜,用無數的禱告與誠心。
合禮,跪拜。
睜開雙眼準備起身時,她卻看到在蒲團前一雙黑色的鞋子。
綠腰擡起身子看了一眼,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衣中的人。
綠腰并不驚慌,這麼多年的等待早已讓她心如止水,遇萬事而不亂。
她起身,理了理裙裾:“你是何人?
”
黑衣人奇異地笑了一聲:“你不怕我?
”
聲音粗砺嘶啞,像是沙子摩擦發出的。
“有何可怕?
”綠腰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是來殺我的?
”
“不是。
”黑衣人走到她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看着她,看着這個可以一等便是十年,不曾有過半點動搖的神奇女人。
綠腰笑道:“那我就更不用怕了。
”
似是覺得她的話有趣,黑衣人笑了一聲。
“你想見韬轲嗎?
”黑衣人突然問道。
綠腰回頭,看着他:“你想做什麼?
”
黑衣人走過來,低頭俯身看着綠腰,像是細細端詳她容貌,藏在黑色鬥篷下的他,都讓人看不清臉,綠腰所面對的,隻是一團漆黑,但無由來的令人悚然。
黑衣人看了一會兒,失聲笑道:“我一直不明白,韬轲身為無為老二,才智能力都可以說是已至巅峰,所識之人難以計數,更是商夷重臣,天下萬美由他挑揀。
像你這等姿色的女子,世間多的是,韬轲為何對你死心不改,願受情苦煎熬?
而你出身紅粉之地,見慣了世間薄情之人,居然會對韬轲一等十年,就不怕等到你人老珠黃之時,他會抛棄你?
那你的等待,算什麼?
”
綠腰本是覺得有些背後發寒,聽了他這樣的話,卻莫名鎮定下來,灑然一笑:“你一定沒有愛過誰。
”
黑衣人定住一會兒不動彈,隻是久久地看着綠腰,然後放聲大笑。
他這樣的笑聲都未能引來外面的侍衛,想來外面的人也早就被他放倒了,綠腰看了一眼窗外,不準備做無用之功叫人來救自己。
他笑過之後,問着綠腰:“那你不妨告訴我,如何才算愛過?
”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
難道旁人的故事說給你聽,你就能有切身體會?
”綠腰果真是通透到如枚水晶的人兒,折射得出萬種光芒,卻也知道那不過都是幻像,她活得太明白。
黑衣人低笑了兩聲,不再強迫綠腰說這無聊話題,隻是擡手撫過綠腰的臉頰,聲音如同低喃:“人大體都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太過自信,自信到自以為是。
”
綠腰咽了咽喉間的緊張,黑衣人太過冰寒,這等輕觸讓她肌膚起粟。
“綠腰,我有一個辦法,能讓你跟韬轲早日相見。
”黑衣人湊近綠腰耳邊,呵着熱氣,話語中卻寒意陣陣。
“不需要,他終會來見我。
”綠腰挺起脊梁,揚起下巴,倔強地不害怕。
“是嗎?
”黑衣人笑了一聲,“這樣自信,也不怕哪日他死在戰場,你再也見不到他嗎?
”
“我還在這裡,他就一定會活着回來。
”綠腰側身避開黑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這是她十年來一直堅信的事情,豈是黑衣人幾句話就可以動搖得了的?
執念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給人以強大無比的力量,支撐着人走過千難萬險,也可以将一個人扭曲到極緻,變成偏執,妄念。
黑衣人又笑,似是在笑綠腰的愚昧無知,笑這井底之蛙般的女人,根本不懂得,上方的世界,是何等的刀口舔皿,命不保夕。
他如陣黑雲卷席離開,綠腰松了一口氣,靠在桌子坐下,拍了兩下兇口緩緩氣,卻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伸手一摸,她摸到自己耳垂,黑衣人與她說話時,取走了一隻她耳垂上的墜子。
綠腰立刻起身,快步跑向商帝處,沖進房中,花容失色,驚道:“有一個黑衣人,拿走了我一隻耳墜,還提到了韬轲!
”
商帝擡頭,銳利的目光掃過綠腰耳朵,果見少一隻,立刻問道:“何時發生的事?
”
“就在剛剛!
”綠腰急聲答話。
商帝眉頭一緊,沒能明白黑衣人此舉何意,但總歸不放心韬轲,立刻下旨:“去給韬轲傳信,不得孤命令,他不可輕舉妄動!
”
想了片刻,他又下了一道旨:“去看看初止最近在何處,找到他,立刻讓他來見我,還有那個黑衣人!
”
商帝并無辦法主動聯系黑衣人,黑衣人從來都是自己現身,這對商帝來說,是一種不太好的被動,他想過去化解這種被動,但并無辦法。
“還有你,你立刻啟程去找韬轲!
”商帝又對綠腰說道,如果韬轲真有什麼沖動的不該的想法,能穩住他的人隻會是綠腰——商帝有一種,事情在脫離他掌控的感覺,而他非常讨厭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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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連連點頭,此時倒也不是急切于要去見韬轲,一解十年相思苦,急的是韬轲怕有危險。
黑衣人說,他有一個辦法,讓綠腰早日見到韬轲。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印證。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黑衣人在指間把玩着這隻小小的可愛的耳墜,耳墜是好玉雕刻,通透的綠色,綠得沁人心脾,他對着陽光照着看了看,好像看到了韬轲,于是他很是滿意地笑了笑。
無為七子,不過如此。
八月初一過後,黑衣人離開此地,前往月牙灣。
九月初一,他遇上了蘇于婳,問了她一句,為了你的信仰,你可以付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