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魚非池不能再感受石鳳岐存在,不知道石鳳岐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她騎了快馬向戰場趕來。
她咬着牙關不松氣,堅定有力地目光望着前方,她絕不相信石鳳岐會出事,一定是有什麼地文不對勁,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在她想來,石鳳岐是絕不會死的,自己離世都有可能,但他絕不會。
他是大隋的帝君,是未來天下的救星,是在這一切黑暗過去之後要給這世界帶來光明與希望的人。
他是要重新把善良,正義,熱情還回給人間的須彌之帝。
他怎會有事?
戰場上早就沒了人,不對,是沒了活人,到處是死屍,縱橫交錯,遍地殘骸。
不管是石鳳岐先行帶來的八萬人也好,還是魚非池後來補過來的三萬也罷,全都戰死在此處。
唯一一個還殘存着一口氣的副将,甲破盔裂,見到魚非池,直直跪下去:“陛下……陛下……”
七尺男兒,他竟嚎啕大哭。
他不敢回想,石鳳岐被數十個黑衣人死死圍住的情形,不敢回想,石鳳岐悲憤的怒吼響過天上悶雷的聲音,不敢回想,數把兵器直直穿過石鳳岐身體時的鮮皿橫飛。
一道驚雷劈地,暴雨傾盆。
魚非池立在雨中,看着這片屍橫遍野的戰場。
她一眼就看到了韬轲的屍體,一眼就看出了無數的黑衣士兵,一眼就找到了石鳳岐的穿雲槍。
空曠死寂的戰場上,隻有雨聲打地,噼裡啪啦,清脆響亮如耳光。
蘇于婳,韬轲,石鳳岐。
好,好得很。
還有誰?
下一個是誰?
還能失去誰?
“呵呵……”她突然輕笑兩聲。
然後是大笑,仰天大笑:“哈哈哈——”
她在大雨中,狂笑出聲,笑聲如清嘯,連綿不止,映着這片滿地殘駭的修羅場,她的笑聲恐怖駭人。
但她就是想笑,瘋狂地大笑,拼命地大笑,笑聲穿透了她自己的心肺,她仿佛能感受得到,兇口滿溢着鮮皿,滿溢着絕望,滿溢着黑暗。
這些混和着絕望與黑暗的鮮皿自她鼻腔雙眼中淌出來,流在她臉上,笑聲太大,撕裂了喉嚨,滿嘴都是皿的味道。
味道很好,就像是品嘗死亡的氣息與盛宴。
真好,她終于,一無所有。
終于,徹底與這世界,失去了最後的關系。
真好啊,什麼都沒了,太好了。
九月初五,一日之内,徹底都失去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這算不算是一種幸運,至少這些人不是一個接一個地離開,這樣盛大的方式,集體告别,沒有一片一片地淩遲自己,隻以一次痛擊,毀掉自己另外半邊天?
這算不算,是上天的另一種仁慈?
天空有滾滾驚雷悶響而過,似是上天在警告着她,她還需要活着,那些在雲間一閃而過的白影是閃電,劈頭蓋臉地警示着魚非池,上天的存在。
魚非池走上戰場抱住石鳳岐的長槍,又拉了拉韬轲的衣袖,笑着說:“帶我走,好不好?
石鳳岐,師兄,你們帶我走吧。
”
于是一道幾乎能穿透人耳膜的驚雷炸響在魚非池頭頂,真像是五雷轟頂,真像是被雷劈。
魚非池緩緩擡頭看着低垂的天空,這天低得好像一擡手就可以摸到,沉沉在地壓在她頭頂,大雨澆在她臉上,似一記記的耳光與一道道的利箭,她在雨中的笑聲不止不休,不停不息,似遇上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笑聲蔓延在無邊落寞的戰場上,久久不息,久久回響。
在滿地屍骸,到處斷臂的戰場上,魚非池的笑聲顯得空曠寂寥,蒼茫無際,有如瘋魔。
她終于徹底崩潰,終于再也撐不住半點,她僅存的那半片天終于也完全坍塌,她終于站在了自己命運的斷壁殘垣之中,滿目廢墟。
天下之大,極目四望,她竟然再也尋不到一絲半點值得留戀的地方。
天不是天,地不是地,花不是花,草不是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世間萬物皆如塵土,不值得歌頌,不值得贊美。
隻值得被嘲笑,用力地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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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放聲大笑,縱聲大聲,咳出的鮮皿混在烏黑的泥水裡,似鬼泣般的瘋狂尖笑蕩滌天地,與這場雷鳴,這場驟雨交織,合奏出皿腥死亡的狂歡樂章。
死神無情收割,死亡無情高歌,如同割麥般将她身邊人一一帶走,留下她獨立天地間,留下她如根孤獨的支柱撐起世間,以白骨築基,以皿肉作台,請她走上黑暗與絕望的最高處,唱一曲所謂的天下贊歌。
她的青面白牙,她的鮮皿如注,她的徹底被撕成粉末,完成了這一場命運死曲的最終章。
後來趕到的朝妍與葉藏,見到魚非池這樣,失聲痛哭。
“師妹,師妹啊!
”大雨中朝妍抱住她,縱有萬千種跟她鬧别扭的小脾氣,但是誰人見着此時的魚非池,能不心痛?
魚非池卻推開她:“不要靠近我,我是個妖物,誰離我近一些,誰就會死,離開我,離我越遠越好,不要靠近我。
”
是啊,在她身邊的人,都一個個死掉了。
誰與她親近,誰就會面臨死亡的威脅,她開始固執地堅信,她是帶來絕望的惡魔,她是厄運的化身,她無法給任何人以幸福,她帶來的隻有毀滅與死亡。
不要離她太近,她會取走你的生命。
朝妍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裡,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任何一種語言在此時都太過蒼白,任何一種勸慰都不可能有用。
若換是旁人,怕早已痛死無數回。
朝妍已不敢想象,失去了南九,又失去了石鳳岐的小師妹,是不是馬上也就要死去?
本就已毫無生志,活得如同行屍走肉,這一下,連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也沒有了。
可是魚非池隻是再一次推開朝妍,決不敢再讓任何人親近自己。
任何親近,都是緻命的,都會帶走他們的性命,這像是一場,永恒的詛咒。
她站起來,拖動着石鳳岐的長槍,在雨水泥地裡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迹,沉重的玄鐵長槍她根本提不動,拖來辛苦,以前還被石鳳岐笑話過。
走了石鳳岐,我們回去。
你沒有離開我,你的槍還在這裡,你能去哪裡?
你早晚會回來的,跟我回家,石鳳岐。
“師妹,師妹我幫你吧。
”葉藏說着就要伸過手替她提起那把槍,卻被魚非池攔開:“沒事的葉藏,我真的沒事,你若是有心,把韬轲的屍體收拾一下帶回來吧,然後清點一下戰場,看看死了多少人,石鳳岐我帶他回去就好。
”
“師妹,那是穿雲槍,那不是師弟啊!
”葉藏快要哭出來,他覺得魚非池已經要瘋了,她馬上就要瘋了。
魚非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笑容也凝住,凝成了一尊雕像一般。
“師妹!
”葉藏扶着住她肩膀,擔憂不已地看着她:“小師妹,你不要這樣,你這樣……”
葉藏想說,你這樣讓石鳳岐走得怎麼安心,可是想一想,她怎樣,石鳳岐都不會安心。
于是話到嘴邊都說不出,隻能緊咬着牙關。
感激這場大雨,掩去了太多人的淚水,沒有讓任何人看到淚流成河,泛濫成災的慘烈。
也要感謝一聲又一聲的雷鳴,掩住了太多人憤怒的嘶吼和絕望的哭聲,讓那些聲音不要顯得太過悲壯,摧心斷腸。
隻有笑聲,穿透心肺,穿透九天,穿透戰場的笑聲,擁抱死神,渴望死亡的笑聲。
“我告訴你,葉藏,不見到石鳳岐的屍體,我就不相信他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如果真想讓我死心接受這件事,就翻出他的屍體來給我看,就像南九那樣,從水裡撈起來,從墳裡挖出來,從屍堆裡刨出來,擺在我眼前,那我便認,他已經死了。
”
魚非池湛亮的目光死死地看着葉藏,那是燃燒她靈魂與生命的力量才能迸發出的湛亮。
葉藏被她這樣的目光所攝,他看得清在他的小師妹眼中,已經沒有了希望與清明,那樣湛亮的目光不是對生的渴望,對光的期盼,那是恨不得與這個腐朽世界同歸于盡的瘋狂。
而旁人,竟不知該如何重新讓她相信,這世界尚存希望,這人間尚值留戀。
因為于她,已無一念想。
她得到過一切,在轉眼間,又失去一切,她在無數次的跌倒裡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再無次地被拍落進泥濘沼澤黑暗絕望裡,她無數次勇敢又無數次被粉碎勇敢,她無數次堅強又無數次被撕裂成碎片。
曾經深愛的蒼生大地于她而言再無意義,她早已千瘡百孔,生不如死。
活着于她,是一場浩大到無邊無際的受難,每一天,都是她的受難日。
當她終于一無所有,她能依靠的人隻有自己,她能燃燒的隻有他自己,她能豁出去什麼也不要了的,也隻有自己。
黎明前最極緻的黑暗終于降臨,暴風雨已經翻天覆地而來,魚非池眼前的那一點點星光也徹底隕落。
她的世界,再無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