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很守信諾,說帶魚非池飛,就真的帶她飛。
輕功這種功夫練來的主要作用應該是用來逃命,次要作用必是用來哄小姑娘開心的。
石鳳岐雖然心有怨氣與怒火,但提着魚非池飛的時候,仍是舍不得弄疼了她,手臂力道剛好地夾了夾,将魚非池夾在胳肢窩下。
魚非池心想,還好石鳳岐沒有狐臭。
邺甯城屋頂的雪無人打擾,積得像一個個巨大的松軟饅頭,邺甯城的樓阙房屋都不高,牆壁透着厚重的粗砺感。
但石鳳岐最後卻偏偏挑了個最高的樓把魚非池丢下去,魚非池整個人撲進屋頂的雪裡,趴在雪中,滿頭滿臉滿身的雪粒子,她在心中默念阿彌陀佛一百回。
看在自己婉拒了他綿綿情意的份上,看在他買了玉娘豆子面的份上,看在自己長他個二十餘年的份上,魚非池咽下這口惡氣,不與年輕人計較。
“起來啊。
”石鳳岐不知死活地喊,還伸了一條腿放在魚非池手邊,示意她扶着自己的腿站起來。
魚非池看着長得有點欺負人的大長腿,一條浪白的褲子,一雙玄黑的靴子,很直,但是莫名透着得瑟。
魚非池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從來不做抱大腿這種事,所以轉過頭去不理他。
“不起啊?
”石鳳岐抖了抖他的大長腿。
“趴着挺好的,雪挺軟的。
”魚非池再念一聲我佛慈悲不愛吵架,盡量平靜地說。
“那你就趴着吧。
”石鳳岐說,說罷之後白了她一眼,自個兒走一邊去。
他走得好生利落,魚非池就沒見過這麼耿直的人。
她有點慌,這雪軟歸軟,但是化成雪水打濕了衣服總歸要受涼,她這身子不怎麼能受折騰,所以隻能慢騰騰地坐起來,離着屋檐邊很遠的地方,扒在屋脊上,看着站在飛檐處的石鳳岐。
“你看什麼呢?
”魚非池問。
“你自己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石鳳岐頭也不回。
魚非池往邊邊上挪了挪,看到下方的人流如螞蟻,立刻咽着口水縮了回去,罵了一聲石鳳岐找的這鬼地方他實在高得離譜,對恐高的她來說,簡直是惡夢。
兩人就這般蠢坐着,一個坐在屋頂飛檐處的尖角角上,像是生怕坐的地方不夠高,視野不夠寬廣,白色的長袍在白雪裡飛了又揚,端得是潇灑好看又俊俏。
一個縮在屋頂的正中央,可憐巴巴抱着膝蓋戰戰兢兢,哆哆嗦嗦,連眼神兒也不怎麼往别處瞟,閉着眼睛動着嘴唇。
細細聽去可以聽見她在罵人,内容譬如石鳳岐你個小王八犢子,石鳳岐你大爺,石鳳岐我一定要弄死你之類。
嗯,用艾司業的話來說,真的是一點也不優雅。
“你咕哝什麼呢?
”石鳳岐耳力好,屋頂上這麼大風,他還能聽得見魚非池的碎碎念。
“沒什麼,說這裡風光好。
”魚非池是從來不承認她會罵人的,畢竟她是一個純潔又善良的人。
“這邊更好,要不要來?
”石鳳岐欺着她怕高,故意拍落了一點雪掉落屋頂。
“不必了,這裡就很……石鳳岐,我跟你拼了!
”
其實她不必如此激動,也不必如此驚慌,石鳳岐不過是一把把她提起來提到了屋頂邊上。
魚非池的反應極快,整個人都迅速地挂在了石鳳岐身上。
别家的姑娘撲在情郎懷中,都是眼含春色,心中有如小鹿亂撞,害答答的青澀樣,尤其是就着美好的雪景,那是怎麼看都是好畫面。
魚家的姑娘撲在鳳岐懷中,那是面帶煞氣,一雙胳膊挂在石鳳岐脖子上,一雙腿纏在石鳳岐腰上,死死閉着眼睛,非但沒有小鹿亂撞,她還破口大罵:“石鳳岐,你給我等着,等回了客棧我非讓南九揍死你個王八犢子!
”
她因着害怕,力氣便用得大,勒得石鳳岐有點喘不過氣來,也是暗自惱着為什麼在魚非池身上發生的事總是有與他想象中的不同些,她便是不害羞不感動,也不該是這番模樣。
石鳳岐扭了扭脖子好好吸了口氣,雙手遲疑了下,還是扶上魚非池的腰,再抱上她的後背,讓她在自己身上攀得牢些,看她怕得要死的樣子有點得逞的笑:“非池。
”
“放!
”
……
他的嘴又不是屁股,說話怎麼是放屁了?
“我不生你的氣了,也不逼你了,你什麼時候願意喜歡我了再喜歡我吧,就像你說的,我是個後生,我等得起。
”
魚非池雙手箍緊着他脖子,腦袋便靠在他肩膀上,側目所見隻有他一頭墨發,發尾在不大的風雪裡點點卷起而舞,對美好事物半點也不敏感的魚非池,也覺得這墨發白雪極好看。
他的背挺直又寬厚,肩膀也承得住魚非池的胡鬧和冷漠。
他是個好兒郎。
魚非池隻是覺得,她不能這樣耽誤好兒郎。
所以她眨眨眼,選擇了沉默。
tqR1
這沉默在石鳳岐的意料之中,他輕輕撫了撫魚非池的後背,在她耳邊緩緩呼了口氣――
“你開始有一點點兇了。
”
魚非池十分痛苦地閉眼,她真的,很想就這樣掐死石鳳岐。
眼一閉,心一橫,她猛地一把推開石鳳岐,雙腳也離了他的腰,她氣沖沖地要從他身上下來。
一腳踩空,她腳下的雪滑落了屋頂,半個身子都偏在了半空中,魚非池揮着雙手一把抓住了石鳳岐兇前的衣襟,大有要死一起死的架勢。
石鳳岐從容自若笑吟吟,攬着她腰腳自淩空處将她輕松撈回來,彎腰一欺,魚非池倒在他臂灣裡,兩面相貼,中間不過一掌厚度的距離,都能感受得到對方的呼吸,聞得到凜冽雪中來自她身上的幽幽芬芳。
原來他的瞳仁如此好看,黑成了最純粹的顔色,湛亮着耀眼的光,大概真的隻有自己這樣瞎了眼的人,才無論如何都不肯讓這雙眼睛看進自己心裡。
魚非池心想。
石鳳岐拈了一縷吹到魚非池面上的發放至她耳後,那雙湛亮的眼睛裡浮着笑意,他帶一分戲谑八分真心,還有一分無奈,挑眉而笑:“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吻你?
”
……
是的。
小鹿啊,它在魚非池心裡亂糟糟地撞了一撞。
所以魚非池一巴掌打在他下巴上,迅速站直了身子。
“年輕人,這樣調戲良家婦女是要治罪的。
”她歎氣。
石鳳岐捂着下巴笑出聲:“我兄弟是大隋太子和太子他老子,後蜀國君跟我拜把子,商夷皇帝敬着我三分,另四個與我各有交情,你倒是告我去。
”
“請問,在大隋國殺人,判幾年,急。
”
石鳳岐讓她逗笑,笑容明媚,欺得日頭光芒暗幾分,他握着魚非池的手望向下方:“不逗你了,你看那裡。
”
他挑的這樓有點特别,臨着老街,卻因為幾排常青柏樹攔在中間,上面的人看不見上方屋頂,而屋頂上的人卻可将老街上的事物盡收眼底。
他手指一指,指的正是已成一片廢墟的奴隸場。
屋頂已經燒沒了,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奴隸場裡面的樣子。
那些一格一格間開的土胚房子,鐵栅欄,狹長得令人窒息的甬道,破爛了高台曾是展示奴隸的台子,高台前方是一排排炭黑的桌椅,自命高人一等的貴人曾坐在這處,挑選他們看中的下奴。
這一片廢墟中還站着一個人,他捏了塊帕子正捂着鼻,背對着魚非池與石鳳岐。
“你做了那麼多事,唯獨毀了這地方,最令我開心。
”魚非池突然說。
石鳳岐偏頭看她,她臉上有清寒之色。
“你是在為南九鳴不平?
”
“不是,我在為那些不将人當人看的貴族,感到不恥,羞于與他們同為人類。
”
石鳳岐笑道:“既然你這麼讨厭奴隸販賣,我們把這奴隸行當毀了如何?
”
魚非池奇怪地看着石鳳岐,在這個大陸上,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平民貴族,他們所有人對奴隸制度表示接受,認可。
這是他們一出生起便存在的事物,就像天上會下雨,地上會長草一般自然而然的存在着,自小他們便是習慣着這樣的存在,在他們的認知中,不會覺得這有任何怪異與不公之處。
石鳳岐是怎麼自然而然地說出,毀了這行當的?
見她神色有疑惑,石鳳岐坐在飛檐處晃着腿:“你不必奇怪,我幼時跟上央去過一個叫南燕的國家,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天下七國中,唯獨南燕沒有奴隸的存在,葉家想盡一切辦法想将生意延伸進那裡,也未成功過。
我問過他們的國君,為何不同意奴隸生意,那可是大把的銀子進出。
南燕國君告訴我,因為他們南燕弱小,在七國中受盡欺淩,才知道被人欺淩是什麼滋味,同樣,奴隸也很弱小,也受盡欺淩,推己及人,國與國之間尚還在追求永不可能的公平,人為什麼不可以?
自那以後,我對奴隸生意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
行遍天下,視野便與常人不同,這是石鳳岐最寶貴的财富,與各國皇室的深厚交情,倒在其次了。
“南燕?
”魚非池念了一聲這個國家。
“嗯,南燕。
那地方,很漂亮,但是漂亮的地方也很脆弱,你想去嗎?
”石鳳岐說道。
“想去看一看。
”如此神奇的地方,倒是讓一貫懶于理事的魚非池,生出了幾分興趣。
該是何等開放的地方,何等仁義的國君,才說得出這番不該存于這世界上的話來?
“等到從學院裡出來,我帶你去。
南燕有種小船,特别有意思,順着街中的小河流下,可以看盡街道兩岸的好風景,夏日裡浣衣的婦人還會往船上澆水,說起來我還有一隻小船停在那裡呢。
”
魚非池聽了隻笑,他有哪裡是沒有去過的?
“對了,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石鳳岐說着下巴點點下方站在奴隸場廢墟裡的男人。
“知道。
”魚非池看着石鳳岐的眼睛:“我說過,你要是玩得太大,自身有危險,我會撈你。
”
石鳳岐一愣,小丫頭片子口氣倒是大得很,他大笑出聲:“好,那你撈着我,咱們一起把葉家幹他個天翻地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