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一輪四季。
藏書樓的五樓今日無人敲木魚,七子早在鬼夫子敲響它之前就已到了。
“今日是你們最後一課,跟老朽來。
”鬼夫子矮矮的個子走在面前,白色的發須随風輕蕩,走上了六樓。
六樓的門打開,一陣香燭味撲來,六樓是一個極寬曠的房間,無任何隔間,也無任何屏風之物,點着蠟燭無數,映得滿室亮堂,看其座下燭淚,怕是多年未除過了。
正前方是足足八排靈位,層層排開,逐漸升高,每排七個,白玉做底,朱筆刻字,無聲無息中透着肅穆,令人心情沉重,連呼吸也小心低斂起來。
鬼夫子指着旁邊桌子上擺放的香,說:“上香,拜見諸師姐師兄。
”
七子聞言取香,點燃之後,三叩首拜過眼前五十六靈位,直挺挺跪在那處不敢起身。
他們知道,這些是什麼人,也知道他們曾做出過怎樣偉大的往事,衆人心裡漸漸拉緊了弦,卻無一人敢出聲說話。
鬼夫子看着那五十六靈位的眼神很複雜,有沉重有難過,有遺憾有失落,許久後他說:“這便是……往年的無為七子了。
”
“無為學院到你們這裡,已是第九次收徒,按說這麼多年了,早已該徒子徒孫遍天下,你們年紀雖輕,卻也應該是要見過些師姐師兄們的才對,你們是否疑惑,為何世間從來不見他們身影?
”鬼夫子似是問他們,也似是問自己。
無人應話,他便自說自話:“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是老朽的閉關弟子,老朽愛徒,但他們都不在世上了。
”
“這是欺雪,這是林澈,這是蘇月,遊俠蘇氏,是蘇于婳的父輩。
”鬼夫子點了一下蘇于婳。
蘇于婳說:“蘇月正是弟子叔父。
”
“嗯,你蘇氏一族,的确是得天獨厚,人才輩出。
”鬼夫子笑了一聲,“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
”
蘇于婳遲疑了一下,像是不知該怎麼回答一般。
鬼夫子便笑道:“你們或許都知道十幾年前商夷國同時攻打大隋與後蜀的那場戰事,那是一場險些一統了須彌大陸的戰争,當時商夷國有一高人揮斥方遒,計謀奇刁,他們的說法這人是軍師,此人正是林澈,他是當年的七子之首,韬轲,是吧?
”鬼夫子突然看向韬轲。
韬轲連忙低頭:“正是……正是家師!
”
“所以你能入無為學院,能成七子,老朽一點也不奇怪,你與蘇于婳一樣,深得老朽弟子的真傳,真個按輩份算起來,你們兩個當叫老朽一聲師公。
”鬼夫子呵呵一笑,“當年林澈之質,為七子最高,蘇月次之,投于後蜀國君門下,欺雪排第三,去了大隋,他也有一個徒弟,本來也該上無為學院來的,但是他自己不願意。
”
他說着看向石鳳岐:“你知道是誰。
”
石鳳岐低頭:“上央先生,我的老師。
”
“對,就是上央。
”鬼夫子笑一聲,“他若上山,還有你們幾個什麼事?
七子頭籌,必定是他!
”
鬼夫子接着說:“當年林澈與商夷國君關系極好,兩人都急于一統天下,發動了對大隋與後蜀的戰争,蘇月與欺雪為求保全大隋與後蜀兩國,結成同盟,聯合了白衹國,瓦解了林澈的大軍,商夷一統天下的壯舉,便也止于那一刻,天下又回歸了七國并存的樣貌,也才有了你們這七子。
”
鬼夫子緩慢地說着往事,在座的衆人其實都不單單隻有眼前的身份,每個人背後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故事,與無為學院的牽絆是在數年前就有了。
今日細細拂開過往的積塵,揚起的點滴飛塵都是一個個的往事,當年沉如山,今朝已隻是一場茶餘飯後,無足輕重的小故事。
十多年前那場戰事,商夷國的霸業止步,後蜀農田盡毀數十年來難得糧食,不得不轉做生意,以圖自強,大隋失去了一位太子石無雙。
每個國家都為之付出了代價,而投身于這些國家的七子,也于那場戰争後,銷聲匿迹,不見蹤影。
未過兩年,無為學院重新挑選弟子三百,再度開院。
誰也不知道當時的七子去了哪裡,直到今日這無為學院的藏書樓六樓大門開啟,他們的靈位在此靜靜矗立。
他們是怎麼死的?
為何所有的七子都死了?
魚非池突然不想知道答案。
她與所有的七子都沒有過往的關系,既無恨,也無愛,她是孤家寡人,她隻想圖清靜,混吃等死一輩子的過完就是她的天下太平。
鬼夫子的手突然按在魚非池肩上,他站着跟魚非池跪着差不多高,看着頗顯滑稽卻無人敢笑。
這隻沉重的手像是壓得魚非池要喘不過氣,他說:“好好看看這五十六靈位,他們雖然未能一統七國稱霸天下,但是他們為你們七人打下了極其堅實的基礎,若不是他們,天下七國更不像樣,早就互相打得你死我活千瘡百孔了,提什麼現在的七國安穩,太平盛世。
”
“而你們……想要完成霸業,也會難得多,你們當好好感謝他們,感謝這些先人。
”
七子中有六人伏地再拜,唯魚非池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鬼夫子也不逼她,自打把她帶上山的那一天起,鬼夫子就是知道魚非池的心思的,她是唯一一個被逼着上山的弟子。
當年那株蘑菇其實并沒有毒,魚非池如此熟悉山林間的一切,怎會辨不出有毒的食物?
是鬼夫子投了毒,他知道,忠心為主的南九一定會用舍身蠱救魚非池。
魚非池自己死了,她或許不會在意,但她卻舍不得南九死,更舍不得南九為救她而死,隻要能救南九,魚非池便會答應上山。
鬼夫子便能收到這個百餘年來,資質最好的弟子。
魚非池沒有說破當年鬼夫子的計謀,鬼夫子也不點破,兩人便這般你知我知地在學院裡共處了三年,但魚非池心裡總是有氣有怨的,所以不曾尊重過鬼夫子,鬼夫子也是知道的,鬼夫子也從來不怪她。
待得那六人拜完,鬼夫子發覺有兩根蠟燭已經燃到底了,他自己搬了把梯子,慢慢爬上去,重新燃了兩根點上,這裡蠟燭常明,都是他自己在打理,從來不許旁人插手。
他欠這些弟子的,當還一輩子!
“走,帶你們去七樓。
”鬼夫子熄了火折子,笑聲說。
七樓不大,不比六樓那般寬敞,點了白燭七根,無根無拖,兀自浮于半空中。
這白燭乍看之下與普通蠟燭無甚不同,但細看之下,便能發現,這七根白燭周身萦繞着淡淡的星光,流轉蜿蜒的星輝,如同有生命一般,纏繞在燭身上,透着聖潔與高貴之感。
“老二,老三。
”鬼夫子笑一聲:“你們既然曾經師從老朽的弟子,便當知,這是什麼。
”
蘇于婳與韬轲對視一眼,齊聲說:“長命燭。
”
“嗯,長命燭。
”鬼夫子笑了笑,“那你們可知,長命燭做何用?
”
蘇于婳與韬轲皆不再說話。
鬼夫子手掌輕揮,那浮于半空的七根長命燭便飄飄然然地浮着落下來,他的手指穿過那七根白燭,白燭看着如實物,可是他的手卻從這白燭中輕松穿過,好似那七根長命燭隻是幻影。
離得近了,魚非池才發現,這長命燭無半分溫度,沒有半點火光該有的熱氣,又聽得鬼夫子緩聲說:“長命燭取你們七人星象作引,納命盤入燭身,長命燭亮,你們活,長命燭滅,你們死。
”
除卻蘇于婳與韬轲之外,其餘幾人面色皆一變,生死系于一燭間,如何能不面色變幻?
獨留得魚非池歎氣合眼,似覺得周身力氣都被抽了去,站着都累人,于是提起袍子盤膝坐在了一邊的地上,手肘支着膝蓋,手指扶着額頭,一副根本不想再看見鬼夫子的神色。
她原是想得好,所謂無為七子出無為,無為定天下,那總得這些人心甘情願地定這天下才是,她既然不願意,鬼夫子總不能時時跟在她後頭逼着她去做。
平白得了這名号挂在身上,反正無幾分重量也不累人,由着他們喊去也少不了一塊肉,自己不摻和這天下便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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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夫子定是早就知道了魚非池這想法,所以一直留着長命燭這一手後招,等着她。
現如今可好,命都捏在他手裡,怕是想逃都逃不了了。
鬼夫子他捏着你性命,和顔悅色笑眯眯,問你,做與不做?
早先就知道,學院裡的司業們都是老不死的精怪,一個比一個能算計人,但魚非池總是能跳出他們的坑,心裡頭便也估摸着,無為七子這個坑她也是跳得出去的,所以這一年來都未怎麼在意過。
卻是未料到,院長大人鬼夫子坑人的手法比之司業要殘暴上如許之多,無為七子這個坑是個天坑,蹦跶到死,也有可能蹦不出去。
原來司業們罵這鬼夫子是老不死的,當真沒有罵錯,他背了這麼些罵名,也是背得活該,他最當死,趕緊死。
魚非池覺得,她心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