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帶着對世間萬物的好奇,打探着這個世界所有的美好,她趴在先生肩頭上,粉撲撲的臉蛋上突然驚奇,伸出手來張在半空,大聲喊道:“爹爹,有神仙!
”
書谷回頭看,天空中空無一物,隻有白雲悠悠千載過,揚揚飛雪不知人間愁,他似有所覺,似無所查,卻沒有說話。
“爹爹,真的有神仙,她剛剛還摸了我的手呢。
”
“爹爹,神仙跟我說話呢,她叫我加油。
”
“爹爹,你見過神仙嗎?
”
……
“鸾兒,爹爹沒有見過神仙,但爹見過,比神仙更高貴的人。
”
“什麼樣的人比神仙還高貴呢?
”
“很多很多,他們跟我們一樣,是普通人,是須彌之人。
”
鸾兒撲爍着的大眼睛看着後面的天空,她剛剛真的看到神仙了,神仙容貌絕美,眼含清淚。
魚非池她看過了須彌歲月變遷後,又看過了很多地方,自南往北,從南燕到大隋,看過了新建家園的人們;也看過了卸甲歸田與妻兒重聚的兒郎;看到過獨守春閨十餘載,迎得郎君歸家來時,羅婦臉上淚;看到過樵夫放下戰刀,握起斧頭歸來山林時,砍倒一根柴禾時的滿足自在。
看到過大地的傷口在慢慢愈合,看到過悲怆的過往正漸漸成為傳說。
她似無處不在,她又似從未存在,她看過了這蒼生萬千的一悲一喜,看過了人世紅塵裡的所有久别重逢,看過了一家又一戶的人,三世同堂,整整齊齊。
看到了新起的高樓洋溢着歡喜,看到了正在修建的道路條條伸向遠方,看到了廢墟正被重建,看到了飽受苦難的百姓臉上終得笑顔。
是哪一國人,已經不重要了,是商夷還是大隋,也已經不重要了,須彌浩大,戰火已經隻有一點點,凝成一束小小的光芒,而其餘的地方,都在複蘇,都在重新活過來。
不會再有人追究,他們到底是哪一國人,不會再有人滿腔殺意,準備随時戰死,不會再有新人活生生被分離,走向戰場。
最後她看到了書谷,看到了書谷懷中的書鸾,那是向暖師姐的孩子,一直以來,都沒有機會看一看這孩子。
長得真是可愛,得了向暖師姐的氣度容貌,還得了書谷的聰明,她的一雙眼睛,幹淨得像是這天地間最通透的清泉,滿滿都是新生的希望與明亮,不含半點雜質。
須彌将來,是他們這樣的孩子的,他們,就是未來的希望,未來的須彌主人,未來的世界擁有者。
所有先輩的犧牲和奉獻,為的就是給這些希望的幼苗鋪就大道,把苦吃下,把淚咽下,把皿喝下,留一個幹淨的世界給他們,讓這個世界在他們手中再生出新的模樣,那會是一個新世界,一個不再有戰火,不再有紛争的新世界。
而自己這一輩人,不過是如同萬萬千千的先軀一樣,是曆史的塵埃,是洪流的浪花,是甘願粉身碎骨的先勇之輩,自己這一輩人,終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未來的主宰,是鸾兒這樣的孩子。
于是,一切都有了意義啊。
十年殺戮,剩下的都是被點亮的希望啊。
她想伸伸手,摸一摸書鸾,就像摸一摸這未來的希望,就像是與這未來的世界對一次話,含着眼淚,帶着笑意,告訴他們,這個世界,将來就拜托給你們了,要加油啊。
要加油,讓這世界變得更美好,更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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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油,須彌之人。
畫面變幻,時光飛快流轉,千餘年歲月在她眼中一一而過,萬副畫卷在她指間一如繁星,所有的人與事皆不見。
她再看,眼前不過是一樹花開,落英缤紛。
“如今,你可知,何為遊世人?
”
“遊世人是河邊淘米的娘子,是鮮衣怒馬過灞橋的少年郎,是孩子手裡摘下的清香白花,是田園裡升起的袅袅炊煙,是草原上的風,是冰面下的魚,是山林裡的一捧泥土,是峭壁上的一株青松,是帝王将相手中的征戰殺伐,是蒼穹之下的萬千生靈,是蒼天,是大地,是山川湖海,是日月星辰,是我,是魚非……”
“不,不是的。
”
“不,遊世人是一切,但唯獨不是魚非池。
”
“遊世人,不是魚非池!
”
她“擡”起眼來,“伸”出手,猛地按在那堵移動的“牆”上,聲音也變得堅定有力:“我要離開這裡,魚非池不屬于遊世人,她屬于另外一個人。
”
那聲音沒有說話,但能感受至他的不滿,空氣變得有些迫人。
魚非池的手再“按”,力量加大,聲音也更為堅定:“我既為遊世人,便為蒼生主宰,你竟敢攔我,破開歲月界!
”
她能感受得到世間萬物,一朵花開的聲音,蝴蝶翅膀的顫動,泥土松動的呼吸……
她能感受得到,有一個人,正快馬加鞭而來,就要來到無為學院,那個人,正來接自己,接魚非池。
她還不是一個完全合格的遊世人,她還有一些東西未放下,她不能把魚非池完全地投入遊世人這個身份,她還有愛,有眷戀,有心上人想見。
她不覺得這是遊世人的失敗或羞恥,相反,她喜歡這種殘缺,喜歡這種小小的自私,喜歡這種,明知不可,偏要勉強。
她要離開。
所以她肅正了眉目,帶着不容亵渎的滔滔威勢,一聲清喝:“破開歲月界!
”
一陣清嘯陡然響起,撼天動地,卷起狂花亂舞,魚非池似不存在于此,但又似穩居于此,那聲音難以撼動她半分。
手中的“牆”消失,那聲音說:“勿忘歸途。
”
“我終會歸來,遊世人,終會歸來。
”
在魚非池看過了這整個世界之後,再醒過來時,已經過去了足足一月餘,鬼夫子在藏書樓頂守了她一月餘。
鬼夫子看到,某個大雪停飛,陽光晴好的日子裡,魚非池平躺懸浮于半空的身子,慢慢直立,慢慢降落,慢慢點足停在白雪地裡。
她睜開眼,眼中是從未有過的甯靜平和,包容溫厚。
兩人遙遙對立,鬼夫子說:“你醒了?
”
“醒了。
”
“決定了嗎?
”
“我與我,周旋久,甯作我。
”
鬼夫子潸然淚下,淚濕前襟。
慢慢飛下藏書樓,鬼夫子站在魚非池跟前,細細端祥着她,她眉目依舊,未有變化,但她的氣質,全變了。
變得遙遠不可捉摸,變得高貴不容侵犯,變得……不再像魚非池了,像個遊世人。
鬼夫子慢慢提袍,緩緩落跪白雪地,垂首低目,長長的胡須及地,拜道:“遊世人。
”
無為七子,學院之最,見帝君亦可不拜,曾于藏書樓前,受學院司業大禮一跪。
而遊世人,須彌之最,超越帝君,超越學院,超越一切的存在,今日于藏書樓前,受鬼夫子一跪。
鬼夫子終于迎來了他期盼了百餘年人,他是激動,或是心酸,難以說清。
一百多年的堅持,要很多很多的勇氣,才能戰勝内疚,才能原諒失去,要不作多餘的無謂思考,才能孤獨而忘情地活着。
魚非池擡手扶起鬼夫子,拱手行禮,對着鬼夫子深深一拜:“多謝夫子,三年教導之恩。
”
“恭送遊世人。
”
魚非池轉身離開,踩着白雪地,一步一步離開此處,帶着溫柔的笑意,深情的眼神,不管她是誰,是什麼身份,都不要緊,魚非池這個人,這個身份,愛的是石鳳岐,既然憐愛這蒼生大地,那自己也是蒼生大地之一,也要憐愛自己。
鬼夫子看着魚非池走遠的背影,慢慢走回了藏書樓中,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衰老過,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緩慢,踩着台階一步步往上。
走到六樓,他推開了門,門後是曆屆七子的白玉靈位,他看着這些靈位,蹒跚了步子,一塊一塊地擦拭而過,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輕聲念叨,目光久久留戀,細細聽去,他最後似在說:“值得的,值得的。
”
鬼夫子有一個最大的秘密,無人知曉,這個秘密在他心間藏了一百年,平日裡不敢拿出來看,也不敢說給别人聽,壓了他一百年,折磨了他一百年。
一百年前的那個遊世人,不是别人,正是他。
一百年前,他沒能做到改變這世界,他很清楚,那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的事情,要很多很多,很多人的犧牲,很多代人的犧牲,才能一點點推動須彌大陸的曆史車輪往前。
他是沒有覺醒的遊世人,他創辦無為學院,為天下育良材,他培養了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七子,一點一點地改變這個世界,推動着曆史。
起初也曾不甘過,覺得上天不公,後來便明白,上天沒什麼不公的,不公不過是自己失敗後,将一切後果都怪罪于上天,替自己找了一個失敗的借口,好像這樣,就不是他自己無能了一般。
但是,總是有内疚啊,這麼多的好孩子,總是有内疚。
最内疚的莫過于,自己未做到的事,卻要強迫魚非池去做到。
自己這個遊世人未能覺醒,卻逼着她去覺醒。
但是,值得的,值得的。
這亂世,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