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學院分南北兩院,南北兩院各五班,北院為甲乙丙丁戊,戊字班共計三十人,頑劣作惡,不思上進,打架鬥毆,集齊南北兩院中所有最惡劣的弟子于一處,是所有司業們口中的垃圾班,是不被任何人看得起的渣滓班,是根本不夠資格入學院的一群廢物。
後來戊字班中出了三個人,一舉争得學院裡五個下山名額中的三個,震驚學院。
三人下山歸來,手提好禮二十七份,戊字班好友一人一樣,絕不少買,還準備了一肚子的好笑話好故事,等着說給他們聽,打發這學院裡無聊又漫長的少年時光。
魚非池站在戊字班門口,望着班上衆人,久久未擡步,久久不進門,久久,久久,久到後來,她輕輕放下手中抱着一堆禮物,理理身上因着趕路太心急了,所以有些起皺的白色學子長袍,她輕聲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人去了哪裡?
”
那向來活潑可愛的朝妍一聲悲呼,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悲痛找到了可以宣洩的地方,沖過來抱緊了魚非池:“師妹,師妹你們終于回來了!
”
戊字班三十人,下山三人,餘下二十七人留于學院,半年後魚非池等人歸來,班上僅存,五人。
僅存,五人。
手中提着的二十七份禮物,有二十二份變成了祭品。
二十二條半年前還鮮活的性命,二十二個善良的學子,就此在人間失去行蹤。
所有等待久别重逢的欣喜激動,所有盼着與班上老友再去學院飯堂裡把酒對歌的期待憧憬,都變成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魚非池臉上。
她抱着哭得肝腸的朝妍,望着後面的四人,葉藏,瞿如,商葚,還有一個叫豆豆的小姑娘,每一個人臉上都寫着沉痛的悲傷,在看到魚非池他們三人時,眼中泛出了希望一樣的光。
在戊字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二十二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魚非池沒有在此時多問,隻是一一撿起地上的禮物,沉默地走向了無為學院的後山。
她對這學院裡是熟悉的,畢竟住過一年半,這裡的吉祥槐依然高挺,冬季裡落了葉,枯瘦的枝張牙舞爪地伸着,後山覆滿了雪,都找不到了當初魚非池用過的爬山虎,而山的邊緣依然是雲霧缭繞的深淵,看不見底。
魚非池知道,那二十二個人,大概都葬身于這深淵之下,這裡是無為學院的抛屍地,所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都葬身于此。
她向來怕高,便隻站在稍遠了些的地方,将二十二份禮品抛入深淵裡,石鳳岐在這裡點了幾隻蠟與香,又排滿了兩排杯子,共計二十二隻,倒滿酒水,一一祭拜。
其實,讓魚非池把那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全數說出來,她都不一定做得到,她在學院裡的前一年,向來清冷寡淡得如同自閉一般,從來不與人多說話,更不會跟這班上的人多有來往,當時的她,談不上與他們有多少同窗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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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後來,這戊字班上的人,因着她一席話,願意去南院與醜字班打得不可開交,鬧得聲勢浩大,要為劉白讨個公道,魚非池才漸漸覺得,這戊字班的人也是極可愛的,極有愛的。
他們的确不如别的班上的人聰明,有本事,他們是公認了的最差的一班,就連司業都覺得他們無可救藥,回回測試他們必是最後一名,拖盡了北院的後腿,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不是聰明的人才有資格活着啊!
後山的風嗚咽着呼嘯,吹過的凜凜寒風吹動了魚非池的白袍,石鳳岐擔心她受寒,站在她一側擋去了些山風,輕聲說:“不止戊字班如此,别的地方也是這樣,有的班裡已經一個都不剩下了,非池。
”
“我想知道的是,這是學院做的,還是弟子做的。
”魚非池開口說話,聲音很小,被風拉扯得更加飄渺。
“自是弟子之間,學院……隻是一如既往的睜隻眼閉隻眼,從來不管罷了。
”石鳳岐說。
“這一回,他們争的是什麼?
”總是有原因,才引得學院諸班弟子開始了這般瘋狂地互相撲殺,多大的原因,才使得他們如此的喪心病狂!
石鳳岐沉默了一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讓魚非池承受更多,她未流一滴淚,未有一聲呐喊,但石鳳岐與她相處這麼久,已能看到她内心在淌皿。
“說吧,不說我怎麼知道,要如何給他們報仇?
”魚非池的目光看得很遠,不知望向何處,像是看向被雲霧遮蓋的深淵,也像是看向天邊。
“無為七子。
”
“果然麼?
”魚非池一聲輕笑。
能誘使學院弟子如此厮殺的,魚非池想不出,除了無為七子之外,還有什麼别的。
那些近乎傳說中的七個人,将是平定天下的不世天才,将得鬼夫子真傳,将入朝為官,與帝王稱友,與天下交杯,這些飽含着為國為民為天下的熱皿弟子們,如何能不瘋狂争奪,如何能不為之付出一切進行撲殺?
所以,像戊字班那種難以入他們眼,固執得不肯加入任何一個國家勢力範圍,隻求自身快活的人,便會成為他們第一個鏟除的目标,畢竟,誰叫他們,一無所有呢?
原來魚非池以為,隻要商夷國的曾沛沛一死,韬轲與商向暖下山,隻要大隋國的葉華侬不在,戊字班在這半年裡,一定是安全的,太平的。
她做了那麼多的事,費了那麼大的勁,不過是想在下山之前為戊字班謀個安生日子過,别人感不感激她,并不要緊,重要的是,她真的極喜歡這群善良的人,願意為之辛苦一些。
事實告訴她,她錯得多荒謬。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如同玩笑。
原來世事如棋,真的不是一句空口白話,算得再好,算不到,後來會如此大變。
“非池,你回來後還未歇息,我送你回去休息一下吧,一切等明日再說。
”石鳳岐看魚非池面色微白,受了這麼大打擊,又迎風立在山頭,擔心她熬不住。
“石鳳岐,你想做無為七子嗎?
”魚非池卻突然問。
“什麼意思?
”
“七子出無為,無為定天下。
無為七子将來會下山各尋明君輔佐,一統須彌大陸,結束數百年的戰火,這樣的宏圖偉業,你想要嗎?
”
“我想入圍無為七子,但我不想要這樣的大業,我隻是好奇,鬼夫子到底會教些什麼,我這樣說,你信嗎?
”石鳳岐目光微灼,牢牢地看着魚非池。
魚非池不說信與不信,隻是靜靜地看着他,他的發讓風吹起,露出了整張臉來,少年好一副薄情寡恩的好皮相,依舊是薄唇如含刀。
老人說,薄唇無情,魚非池不知石鳳岐是不是無情人,但是此刻,她盼他是有情人,盼他念着戊字班曾認他做老大的情。
“你怎麼了?
”石鳳岐見魚非池神色不對,有些擔心地問道。
魚非池的眼神依然沉靜,隻是伸手擡住了石鳳岐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也像是要看穿石鳳岐整個靈魂一般,她牽動唇角,有一個似嘲非嘲的笑容,聲音也又輕又飄,聽着似乎毫無重量,她說――
“我要做無為七子,我要你也做無為七子,還有戊字班裡,任何有機會的人,我都會幫着把他們推上無為七子的位置,我要讓這個學院的一切想法落空,我要讓殺了戊字班二十二個同窗的人付出代價,我要讓這一切,變成一個笑話,你來嗎?
”
她向來都把感情埋得很深,就像她對南九明明好到骨子裡,外人也看不出幾分來,就像她把遲歸看作親弟弟一般喜歡着,旁人也猜不出幾分,就像她對石鳳岐早已不再如當初那般堅定的拒絕,也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她向來,是一個将感情收納于心底最隐秘處的人,就像她此時一般,她的内心有着難以言喻的悲痛,但是她依然按捺得住,她把什麼都藏好,她不失冷靜,她對自己殘忍。
如同此時,她隻是有些難過,就像心裡堵了塊石頭,壓着她,悶着鈍痛,一點點壓得她像是要窒息。
石鳳岐握住她冰涼的手,慢慢探下腰來,那張如同含刀一般的薄唇在魚非池耳邊輕聲說:“終于有一次,你需要我了,我怎麼會不與你一起?
”
山間的風越刮越大,偶爾還能翻起一些打了霜僵硬的葉子卷起在二人腳邊,白色的袍子翻動,将兩人緊緊的包裹在内。
而山下的艾幼微看着殘存的戊字班,握着酒囊的手死死攥緊,快要把那酒囊攥得裂開來,鬓角的太陽穴高高鼓起。
他狠狠地咽下了一口氣,并沒有前去找誰大打一場,學院裡有學院的規矩,就算他是司業,他也必須要遵守,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他不能壞了無為學院百餘年來的規矩。
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隻是他沒想到,他們這一次,來得如此迅猛。
看來無為學院裡,還有高人,就是不知,能在魚非池與石鳳岐手下,走幾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