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毒辣的天氣一點也不曾溫柔過,該怎麼曬還是怎麼曬,熱得街上都沒什麼人,草木焉頭搭腦地垂下葉子,反抗不起這火辣辣的太陽。
港口處仍是一片狼藉,烏黑的焦木到處都是,三艘大船成了灰碳,盡是殘骸,清理起來頗要費些工夫。
卿白衣下了旨,派了些人去幫着打理,偃都的生意總還是要繼續做的,這是百姓賴以存活的根本。
許良人站在港口,想要找出些蛛絲螞迹,看一看到底是誰在搞鬼,他必不會放過這縱火作惡之人。
他心中是懷疑葉藏的,但是他沒有實證,葉藏又有卿白衣護着,便不能如何,隻能盼着找些證據去坐實葉藏的罪行。
他忙着這個,魚非池他們已經開始忙起了别的事。
當初石鳳岐好生費了些口舌與工夫,說服了卿白衣糧饷之事,今日總算是能用上了。
早朝的時候,卿白衣難得的震怒了一回,隻差拖着劍在金殿舞一場,扔了一本帶皿的奏折在群臣臉上。
奏折上寫着:糧饷被劫。
很早便說過,後蜀這地方的兵很精貴,養不起太多,便隻能養精,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糧饷也從來不曾出半點纰漏,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後蜀最強力的守衛,保護着這個國家不被人踐踏與侵犯。
糧饷一般是由卿白衣批折子,交由管糧的戶部調配,交到許三霸手中,許三霸再派人從各地糧倉調糧,一路護送至駐軍各營中。
被劫的這批糧食在半個月前就批出去了,本來按着時日來算,再過幾天就該到軍營裡了,結果來了一本折子,說糧饷在半道被劫了。
要死不死的是,這批糧饷數目還極大,是未來軍中近小半年的儲糧,要一直用到冬季,等到送冬衣之時再續上的。
現在說糧食被劫了,蜀帝卿白衣,如何不震怒?
動什麼不好,要動邊關将士的口糧?
滿朝文武無人敢出聲,蜀帝登基以來,鮮少動怒,總是一副好好先生脾氣柔軟随便搓捏的樣子,今日發起脾氣來竟然如此駭人,想來是真的動了火氣。
“許将軍!
”卿白衣沉聲怒喝。
“末将在。
”許三霸其實也很憤怒,因為搶的是他的士兵的口糧。
“孤将糧饷交給你,為何被劫!
給孤一個交代!
”卿白衣一敲龍案,氣勢威嚴。
石鳳岐坐在一旁的暗閣中,微微發笑,他這副樣子,倒挺像一個帝王的。
許三霸有些頭疼,昨兒個他兒子的船被燒了,生意毀了,他還沒有理出個頭緒來,今日又遇上這糧饷被劫的事,他心煩意亂。
故而态度便也不怎麼好了,看着那盛怒的蜀帝,他哼聲道:“末将也想要個交代,不知誰敢如此大膽劫本将的糧饷!
”
卿白衣冷笑:“許三霸,運糧的人是你的部下,你竟還敢反問孤!
”
許三霸覺得有些不對勁,以前的卿白衣從來不跟他正面沖突,他總是旁敲側擊地提醒自己,許三霸也向來仗着自己是功臣有些恃寵而驕,未在早朝上受過任何氣,大學士見了他都要讓三分,今日卿白衣為何如此反常?
他昂起頭,眯起眼,看着那龍案上的黃毛小兒,悶聲如雷:“末将定将此事查明,眼下之急,是立刻再補上糧食,否則軍中便要斷糧了。
”
“哦?
許将軍,你可知,現如今我後蜀的糧食,需看大隋國的臉色?
你可知你丢失的這批糧饷是何等重要?
糧饷糧饷,糧食軍饷,現下糧倉中的糧食是要備着過冬之用的,其間更有軍饷上千萬兩,再征糧食又得耗費大量時間與金錢,許将軍,你乃我後蜀皇商,可知現在糧食的價格有多貴?
”卿白衣斂眉含怒,直視着許三霸。
“君上這是不準備再批糧饷了?
”許三霸擡眉怒問。
“孤聽聞,昨日将軍的三艘貨船起火,所有貨物毀于一旦是吧?
”卿白衣站起身,走下龍案,帶着些冷笑。
“此事與糧饷之事有何幹系?
”許三霸當真是半點不将卿白衣放在眼中,與他對視。
“孤隻是覺得奇怪,你許家前些日子失了糧食生意,昨日又貨物遭毀,貨船被燒,今日便遇上了糧饷被劫,運糧之人又盡是你的部下,審問你的部下他們也說不出搶糧之人是何模樣,有何特征,許将軍,不知你是否聽說監守自盜這個詞?
”
卿白衣走到許三霸跟前,面容微沉,眼含龍威,與許三霸相對。
他本是白衣貴公子的纨绔模樣,難得有幾分正經時刻,似這般飽含威勢的樣子,卻别有一番風采,令人敬仰側目。
“君上!
你這是污蔑!
”許三霸可算是聽出來卿白衣的意思了,這是懷疑他挪用軍饷以填補他生意上的虧空了!
卿白衣剛欲說話,小太監跑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卿白衣冷笑一聲:“宣南燕國世子進殿!
”
暗閣中的石鳳岐放下茶杯,眸中寒光一閃,音彌生?
音彌生當真是個怪人,他一身普普通通的長衫走進金殿,卻與這金殿意外的相融合,好像他去任何地方任何場景,都能與那場景完全相融,半點突兀也沒有,這種氣質,已不止是獨特那般簡單了。
他先是對着卿白衣拱手行禮,然後又道:“蜀帝,我有一事,想問問許将軍。
”
“你有何事不能私下問本将,金殿之上豈有你這他國之人插嘴之處!
”許三霸怒道,今日是什麼人都敢來給他找晦氣了嗎?
音彌生輕輕點頭,說道:“本來此事的确該與将軍私下相談,無奈事關重大,我需有蜀帝與諸位大人做見證,以免說我南燕有欺人之嫌,不得已來金殿與您一叙。
”
“你有何事?
”卿白衣問他。
音彌生道:“前些日子許将軍愛子許良人,許公子去我南燕定買了一批絲綢,共計六千九百萬兩,當時許公子說銀錢暫時周轉不及,隻付了三千萬兩,餘下的待他回了後蜀,自錢莊調銀後再行清付,我南燕商人為确保銀錢與其同來後蜀,昨日正好遇上許家貨物被燒之事,心中不免惴惴,故而托我來問一下許将軍,餘下三千九百萬兩,何時付清?
”
“區區三千九百萬兩銀子,竟也如此憂心,難怪隻是個邊夷小國,上不得台面!
”許三霸大概真的是氣糊塗了,這種話當着南燕未來的帝君脫口而出。
好在音彌生涵養好,不與他計較這失禮之處,隻溫聲道:“将軍誤會,并非白銀,而是黃金,三千九百萬兩黃金。
”
“你說什麼!
”許三霸一聲驚呼。
“三千九百萬兩,黃金。
”音彌生不急不慢,穩穩道來。
暗閣裡的石鳳岐重新端起了茶杯,拔一拔茶杯蓋,聞了聞茶香,眼中的寒意越發深刻,在這三伏天裡,都快要将手中那杯茶凍起一層白霜。
好個音彌生!
朝中大臣俱不出聲,傻子都看得出,這南燕世子是來幫年輕的蜀帝的,雖然這兩家姻親沒結成,但不知怎麼的兩人竟也能綁到一起去。
更想不明白的,這南燕的世子為何要幫蜀帝?
做為南燕,難道不是希望看到後蜀越亂越好嗎?
他們兩人今日這一番搶白,暗中都指向許三霸為了填補生意虧空挪用軍中糧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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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不是掉腦袋這麼簡單的事,這是要誅九族,殺全家的大罪啊!
就算是許三霸權傾朝野,那也是因為他在軍中的威望做依仗與底氣,才敢這麼嚣張放肆,現如今倒好,他是要自毀長城自掘墳墓了嗎?
許三霸眼看着卿白衣與音彌生,氣得一張黝黑的臉黑中透紅,但是縱橫官場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此時與卿白衣再硬扛并不合适,至少朝中這人心便開始有些不穩了。
朝臣早就開始了站隊,默默地往右邊站的人多一些,這是個不成文的規矩,右邊是卿白衣的人,左邊是許三霸的黨羽,左将軍左将軍嘛。
他看了看這朝中形式,壓下心中滔天火氣,竟也能彎下膝蓋對着卿白衣下跪叩拜:“末将丢失糧饷,罪責難逃,萬望君上讓末将查明此事,待查明之後君上要罰,末将絕不多言!
”
卿白衣在心中罵他一聲老不死的老狐狸,他以退為進,自己便不能将他再逼得如何了,否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優勢也要站不住。
便揮一揮手:“給你十日期限,查不出幕後黑手,你便來請罪吧!
”
“末将謝主隆恩!
”
朝臣有些詫異,自打蜀帝登基,這好像是許三霸第二次說“謝主隆恩”四個字,第一次是蜀帝剛剛坐上皇位的當天,賜他左将軍護國大将軍的爵位時,今日這是第二次。
他們默默地想着,看來許三霸是真遇上了頭等麻煩。
音彌生退下時,目光看了一下那暗閣,暗閣裡的石鳳岐也看向他,兩人目光一相接,盡是說不完的暗箭與明槍。
音彌生今日來這朝堂上,于卿白衣來講,當真是一件極好極好的事情,他有力地幫卿白衣佐證了許三霸挪用糧饷的嫌疑,這份佐證,比起卿白衣喝斥許三霸一百句都有效。
因為音彌生代表的是南燕,是一個國家。
但是,這件事的幕後策劃是石鳳岐,一切都是在石鳳岐的推動下進行的,與其說音彌生幫了卿白衣一把,不如說他幫了石鳳岐一把。
不如說他,幫了魚非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