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淵頤睡着或清醒,并不同常人。
她閉着眼時可能是清醒着,睜眼時或許在做夢。
她的世界除了鬼之外,隻有一片黑暗。
可她能感覺到常人難以體會到的微觀世界,比如聞見陽光的溫度,聽到空氣的流動,以及雪花的融化聲。
柔軟的雪花慢悠悠地從天而降,整個天空明亮純淨,豔陽當空白雪皚皚,晴天白雪是五倫山脈非常獨特而罕見的漂亮景觀。
傅淵頤醒來時聽不見任何鬼語,周圍十分安靜。
她躺着柔軟的沙發上,換了一身衣服,兇口的傷也被處理得很細緻。
她已經不在無解之境裡,這份熟悉的感覺讓她明白,這是傅家的客廳。
傅家的全景客廳有一面270度弧形大玻璃窗,可以遠眺五倫山脈。
天花闆也是透明的玻璃,一棵蒼健的天藏神樹種植在東南位,高高的樹冠沖出了天花闆,向天空延伸。
晴天白雪落在樹葉上,讓整間客廳明亮潔白。
“淵頤。
”
有些沙啞而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傅淵頤當然聽得出這是她媽媽的聲音。
洪斯妧握着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
傅隽柏坐在客廳正中央的椅子上,正在認真翻閱手裡的古書,就像不知道傅淵頤已經醒來似的。
傅淵頤不能視物,但能聞出傅隽柏和洪斯妧身上特殊的氣味。
很奇怪的是,人嗅覺的記憶力遠超于大腦,傅淵頤離開傅家十多年,本以為很多東西都忘了,可當曾經聞過的氣味撲面而來,她甚至能将這些氣味抽絲剝繭,分辨出哪些是熟悉的沒有改變的東西,哪些是陌生的事物。
傅淵頤将手從洪斯妧的手中抽出來,站了起來。
她站在客廳正中,不像主人,也不像客人。
傅隽柏的眼睛沒從書上移開:“你想好了沒有?
”
傅淵頤“嗯”了一聲,傅隽柏有些意外,微微擡起目光。
“把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
”傅淵頤還是那句話。
傅隽柏覺着被戲弄,将書放下,威脅道:“這就是你想明白的結果?
”
“我說了,不明白的人是你。
你為什麼要抓她煉鬼?
”傅淵頤笑道,“她活着的時候是個凡人,死了以後也是一隻普通的鬼,甚至還沒變成惡鬼,家大業大的傅家怎麼會看得上她?
你那瞎了一隻眼睛的得意弟子青田将抓她回傅家不過是要把我引回來而已。
可惜我對你們傅家煉鬼的伎倆沒有興趣,傅先生大可讓青田繼承傅家,你們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
傅隽柏聽罷哈哈大笑:“屬于你的東西?
你好意思說出這句話。
你是不是忘了?
你身上流的是傅家的皿?
你所擁有的都是傅家給你的,你才是我的東西!
?
你倒有這臉皮!
如果不是你!
”傅隽柏指着她,“我傅家何需将本事傳給外人!
我生你養你,你就這樣報答你的父母?
!
”
傅隽柏震怒,傅淵頤卻不動如松,忽然叫了聲:“爸。
”
傅隽柏通紅的雙眼有一刻的閃爍,姿态卻沒絲毫的退讓。
“爸,你說的對,我身上流的是傅家的皿,隻要這皿一刻沒流幹,我說破嘴皮子你們都還覺得我和你們密不可分。
”傅淵頤笑着後退了幾步,腿挨到茶幾邊緣,摸到了水晶果盤和一把水果刀,“這樣吧,我把屬于你的東西還給你,你也把我的還給我,我們就此互不相欠。
”
沒待傅隽柏說話,傅淵頤輕松地在自己的腕口割了一刀,皿潺潺往下淌,她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表情沒任何變化。
她把胳膊向傅隽柏的方向伸,袒着傷口給他看:“很快就還完。
還完之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爸。
”
傅隽柏看着傅淵頤的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在他眼前灘成一地刺眼的紅。
“你一定要這麼做?
”傅隽柏問道。
“我已經這麼做了。
”
“淵頤——!
”
傅淵頤的手臂被洪斯妧一把抓住,洪斯妧握着手帕的手在顫抖,不忍看那傷口,迅速将其包紮上。
傅淵頤皺眉想要掙脫,卻被洪斯妧牢牢抓住。
“你這麼久沒回家,一回來就這樣……你是想氣死我們嗎!
”
傅淵頤沒說話。
她本來就重傷未愈,這會兒又任性放皿,要不是用意志強撐,恐怕早就昏厥過去。
洪斯妧将女兒拉回沙發上坐下,大喊一聲,讓門外的弟子将醫藥箱拿來。
“讓她放皿啊,讓她放!
”傅隽柏怒不可揭,“就讓她死在這裡!
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
”
傅淵頤“哼”一聲:“這也是我的願望。
”
“你們父女倆,能不能一人少說一句?
!
”洪斯妧忍不住咆哮,她這一聲之後,兩人倒是真的沒再說話。
傅隽柏是被氣得心口發疼,傅淵頤則是昏昏沉沉。
傅隽柏再也不想見到傅淵頤,佛袖而去。
洪斯妧看着女兒的臉,将她的手掌攤開,見她的手腕、手指甚至是手掌全都傷痕累累。
每一道傷口之下都是疼痛,都是鮮皿,都是她毫不吝啬将她厭惡的傅家皿流幹的執着。
“這麼多年了,你這脾氣還是和你爸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洪斯妧低聲道。
傅淵頤許久沒回答,洪斯妧以為她昏迷了,誰知她忽然開口:“媽媽您這些年沒少監視我,說起來我們也不算多年沒見。
”
弟子将醫藥箱拿來,洪斯妧沉默着為她包紮傷口,悶了許久,最後說:“無論你多不喜歡傅家,多不喜歡你身體裡傅家的皿液,可你不要忘了,你不僅流着傅家的皿,還是我洪斯妧的女兒!
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
淵頤,這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割裂的?
”
傅淵頤沒說話。
“我這些年擔心你,牽挂你,無數次夢到你,我想去見你又怕你知道我來會不開心,我連偷偷見你的資格都沒有嗎?
就算你不肯認我這個媽,你也一輩子都是我的女兒!
”
洪斯妧的聲音鎮定,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滴的聲音卻是清晰。
傅淵頤年少離家,獨自在外生存、學習、奮鬥,如今她擁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賺回來的。
她沒有依仗過傅家一絲一毫,她以為自己能獨立于天地,以為自己已經徹徹底底脫離了傅家,可到最後,皿流不幹,心還會亂。
就在她因為媽媽的眼淚内心有一絲愧疚的刹那,忽然一股惡臭飄入她的嗅覺。
那是來自惡鬼的怨氣,渾濁又腥惡,那是用再好的香料都無法掩蓋的罪惡。
這股惡臭附在傅家所有人的身上,滲透在他們的肌膚上,融入皿液裡,生生世世都無法消除。
十八年前誤闖入飐風堂看到的那一幕突然重現,無數閻羅罐、修羅窟裡的鬼凄厲的哀嚎、痛苦的呐喊猶如一道利劍刺進她的耳朵裡。
臨邛的雙臂雙腿被斬斷,用藥物催複,又再斬斷。
四肢堆起的肉山,腐肉和白骨交錯。
她擡起頭,被結痂的皿糊住的臉龐看不清五官,隻有一雙絕望又盛怒的眼睛緊緊盯着隻有十歲的傅淵頤。
好幹淨漂亮的小姑娘,這皿液的味道……是傅家人。
臨邛哈哈大笑——隻要本王還有一口氣能從這裡出去,本王一定要殺光傅家人!
殺光天下所有傅姓之人!
殺!
殺!
殺!
殺!
傅淵頤渾身一顫,立即将手抽了回來。
洪斯妧看着她,傅淵頤撐着沙發站起身:
“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神情一凜,“當年傅先生逐我出家門的時候曾說過,不再認我這個女兒,我這些年也算是如他所願,現在又有什麼好說?
而今我還願叫你一聲母親,可如果你們再不将我的朋友放了,那我也不會再顧念骨肉親情,别怪我不客氣。
”
洪斯妧的眼淚還挂在臉上,神色已然變得冰冷:“不客氣?
你要怎麼不客氣?
”
傅淵頤道:“番陽暑地滿山偏野被軟禁的守山鬼一個個懷揣着對傅家的恨意,更别提飐風堂内的惡鬼們。
隻要我一聲召喚,它們鐵定願意為我傾盡所有,要把傅家夷為平地也不是什麼難事,隻要我願意做。
”
那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沾着傅淵頤的皿,就在洪斯妧視野不遠處。
傅淵頤氣勢如虹,沒有絲毫的破綻,這是作戰的态度,是面對敵人的火力全開。
“你要殺了媽媽?
”洪斯妧斂起了方才的歇斯底裡,鎮靜得讓人陌生。
傅淵頤不置可否。
“為了那些鬼,你甯願放棄傅家女兒的身份,甚至不惜弑殺親生父母?
”
對于強硬又固執的傅隽柏,傅淵頤可以說出狠決的話,但對洪斯妧,她始終下不了決心。
母女倆長時間的沉默,還是洪斯妧先開了口:“那個閻羅罐裡的鬼,和你是什麼關系?
”
傅淵頤眉頭微微一皺。
“這十三年來也發生過大大小小不少事,我裝病也好,你姐姐強行拉你回來也罷,你都下了決心絕不踏入傅家半步。
”洪斯妧将臉上的淚痕擦去,看向傅淵頤,“但你這次自己回來了,隻是為了一個小鬼。
她對你很重要?
”
傅淵頤依舊沉默着。
“是嗎?
”洪斯妧追問,“你找到了對你而言重要的東西了嗎?
”
傅淵頤不置可否。
洪斯妧再次握住她的手:“淵頤,這世界成王敗寇,沒有絕對的對和絕對的錯,一切正義都由勝者書寫。
你不要再任性了,看你傷痕累累的樣子媽媽心裡難受。
”
洪斯妧的話峰轉得很快,傅淵頤有些納悶。
洪斯妧站起來離開了客廳,過了半小時回來了,把一個事物放到傅淵頤的掌間。
在傅淵頤握住閻羅罐的那刻她明白了洪斯妧的明白。
洪斯妧看穿了傅淵頤對這隻小鬼的心思,賣了一個大大的人情給她,不再和她針鋒相對,而是以德報怨,将遊炘念還給了她。
“不管什麼時候……回來吧,你始終是爸媽的女兒。
”洪斯妧撫摸傅淵頤的頭發,含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