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向壁而坐,一頭白發,雖然沾了不少草屑,卻盡可能地紮得一絲不亂。
審英站在檻外,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兩天不見,審配就瘦了脫得形,原本剪裁得體的單衣顯得有些空曠。
雖然身體盡可能的挺直,但控制不住的顫抖還是暴露了他的虛弱。
聽到抽泣聲,審配愣了一下,慢慢地轉過頭,見是審英,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
“豎子,等乃翁死了再哭不遲。
”
審英不敢反駁,連忙掏出手巾,拭去淚水。
有人取來一張席,扔在檻外,審英謝過,在席上坐下,又取出一些酒食,一一擺好。
審配眉心微蹙。
“是斷頭酒嗎?
”
“不是。
”審英低聲說道:“我已經和孫将軍談妥,隻要三百匹戰馬送到,就可以接父親回營了。
聽說父親兩天未進滴水粒米,所以帶了些酒食來,請父親将就用些,保重身體。
”
審配哼了一聲,深陷的臉頰上漲起異樣的潮紅,心裡堵得慌,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敗軍之将,唯死而已,何必多此一舉。
伯傑,我有幾句話交待給你,然後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
審英沉默片刻。
“父親,我此來,并非一己私心,也是奉主公将令。
”
審配眼中露出異色。
“哦?
”
“麹義敗于龍淵,父親敗于黃水,冀州将士連遭重創,亡者滿路,傷者滿營。
如今人心浮動,士氣低迷,聞孫策之名而喪膽。
言和者三四,言退者五六,言戰者不足一二。
主公欲戰,卻不知從何下手,欲知戰事經過,奈何麹義陣亡,唯有求教于父親,所以不惜卑辭厚禮,行尺蠖之曲,以待螣蛇之飛。
”
審配冷冷地看着審英。
“誰教你的說詞?
怎麼,被吓敗了膽,不敢再領兵,要做遊士說客了?
”
審英面紅耳赤,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審配。
審配見狀,不忍再說。
他知道審英的性格,若不是形勢逼人,也不會如此低三下四的來求孫策。
他想了想,覺得審英所說未嘗沒有道理,這次戰敗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更關系到袁紹的霸業,關系到冀州人——尤其是冀南人——的前途。
“荀休若如何?
”審配從審英手中接過酒杯,淺淺的呷了一口。
酒水入喉,清涼又帶着幾分火辣,不知不覺的滋潤着他已經枯槁的心靈。
審英暗自松了一口氣。
審配問起荀衍,說明他還沒有心死,還有争勝之意,沮授教的那一番話起作用了。
他把荀衍的情況說了一遍,尤其說到了闵建、尹楷等人臨陣抗命,袁紹震怒,要嚴懲他們的事。
這一戰,荀衍的損失也不小,但颍川兵損失有限,傷亡主要是麹義的舊部。
如果闵建、尹楷等人被軍法處置,冀州系再受重創,汝颍系的勢力會更大,将來難免有客大欺主之嫌。
這是審配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隻要他放不下這件事,他的求死之心就不會那麼堅定了。
聽完審英的叙述,審配面色雖然沒什麼變化,眼神卻遊移起來。
麹義龍淵敗亡,但荀衍卻從中吸引了不少經驗。
他之前就向荀衍了解過相關的情況,本來以為已經了如指掌,現在看來,荀衍可能有所保留,又或者說荀衍有些體悟無法用言語表達,卻可以付諸行動。
如果自己沒有被孫策迅速擊破,再多支撐半天,荀衍說不定真能擊破路招的阻擊,渡過黃水。
那樣的話,這場大戰就有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個結果。
不過現在自己戰敗,對整體形勢不利,對荀衍卻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反而襯托得他治兵有方。
如果我死了,冀州還有誰能是荀衍的對手?
張郃,還是沮鹄?
審配想來想去,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人選。
不管是張郃還是沮鹄,都不是理想的人選。
張郃不僅是武夫,還是河間人,沮鹄倒是冀南人,但他太年輕,又有被俘的經曆,沮家的實力也有限,他的晉升之路不會順利,至少不能和荀衍相提并論。
一邊是自己的尊嚴,一邊是冀南人的利益,難以兩全。
審配很糾結。
審英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按照沮授的指點,不動聲色的勸解着審配,一面勸他以大局為重,不能輕生,一面勸他以複仇為要,效孟明視故事。
審配雖然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再提求死之意。
父子二人談了一番,審英告辭面去。
他和郭嘉敲定了交易細節,匆匆離開了新鄭,趕往大營。
作為使者,他不需要繞道苑陵,直接取道七虎澗,半天就能來回。
送走審英,郭嘉回到中軍,向孫策彙報事情的經過。
審英在裡面和審配說話的時候,他就站在隔壁,審氏父子說什麼,他聽得一清二楚,此刻又一五一十的說給孫策聽。
“将軍,你可想好了,現在放審配回去,對我們不是什麼好事。
雖說可以讓冀州系、汝颍系繼續内鬥,可是審配遭此重創,一心求勝,他會暫時和荀衍合作,研究我們的戰法,給我們造成不小的麻煩。
”
孫策撚着手指,微微颌首。
關于要不要放審配回去,他和郭嘉有些分歧。
郭嘉倒不反對放審配回去,但是他認為現在不行。
審配談不上名将,但也是個聰明人,這一次戰敗,下一次肯定會吸引教訓。
審配是冀州名士,在冀州将士心目中地位尊崇,影響力非一般人可比。
他性情又自負,受此奇恥大辱,有機會報仇肯定要拼命,到時候又是一場硬仗。
十天之内,接連龍淵、黃水兩場戰役,孫策雖然都取得了勝利,但傷亡也不小,需要時間修整、補充,尤其是黃水之戰,有兩千多将士受傷比較重,也需要時間來冶療、休養。
針對這些情況,郭嘉的意見是可以放,但現在不放,扣着審配,審英等人就不敢輕舉妄動,孫策可以一心一意地對付袁紹。
等擊敗袁紹,再放審配回去,讓冀州系和汝颍系内鬥。
不能說郭嘉的意見不好,但凡事都有兩面性,如果袁紹心虛了,決定撤退怎麼辦?
如果荀衍趁着這個機會掌握兵權怎麼辦?
對孫策來說,正當壯年的荀衍絕對比審配更有潛力,而且荀衍是汝颍系,他是會支持袁譚的,審配卻是反對袁譚的。
在他暫時無力進攻冀州的情況,如果冀州系遭受重創,汝颍系獨大,他等于和冀州人結了死仇,卻替袁譚拔了刺。
這種出力不讨好的事,他才不想做。
權衡利弊,還是拿審配換幾百匹好馬更實在。
“有些事,他看得懂也未必學得會。
”孫策微微一笑,兇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