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弘站在袁術的墓前,唏噓不已,淚水沿着瘦削的面龐往下流,沾濕了衣襟。
“唉,公路,我對不起你啊。
”
袁耀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看起來有點木然,至少沒有楊弘希望看到的激動。
楊弘更加心酸。
袁耀雖然不像袁術那麼纨绔,不像楊修那麼跳脫,但他也不是一個木讷的人。
短短一年時間,他就變得如此沉默寡言,自然和他的遭遇分不開。
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楊弘的疏忽,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現在,楊彪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來彌補所有的過失。
“孩子,不用怕。
”楊弘輕按袁耀的肩膀。
“南陽隻是第一步,凡是你父親應該留給你的,我們都要一件件的奪回來。
有朝廷支持你,有你姑父支持你,你不用害怕任何人。
”
袁耀輕輕一閃,楊弘的手掌滑落,心也跟着一沉。
他轉到袁耀身前,彎下腰,直視着袁耀的眼睛。
“你……害怕?
”
袁耀擡起頭,迎着楊弘的目光,嘴角歪了歪。
“朝廷現在想起我來了?
那孫将軍為我父親請谥,朝廷為什麼拖了那麼久,最後還要托丁沖他們幫忙才能成功?
我袁氏四世三公,又被董卓屠戮數十口,我是大父唯一的嫡孫,難道不該繼承我大父的爵位嗎?
”
楊弘歎了一口氣。
“孩子,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複雜,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等有了空,我們再慢慢談,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好不好?
”
“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适合?
”袁耀看向袁術的墓碑。
“我想阿翁也一定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
楊弘眼神微縮,眉頭皺得更緊。
袁耀怨氣很重,不僅沒有和他配合的意思,而且咄咄逼人。
這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孫策通過袁權對他施壓?
女子就是女子,是非不分,輕重不明,不可付以大事。
當初袁術将後事托付給孫策,那是以為袁耀死了。
之前依附孫策,那是因為沒有實力,隻有便宜行事。
現在袁耀無恙,又有朝廷的支持,正是奪回袁術遺産的好機會,她怎麼還幫着孫策?
難道她嫁給了孫策,就忘了自己姓什麼?
楊弘越想越生氣。
袁術死的時候,他就在袁術身邊,聽得清清楚楚,袁術要托付給孫策的隻是袁衡,不包括袁權,孫策沒聽懂的時候,袁術還特地糾正。
現在袁權卻嫁給了孫策,而且甘心為妾,這算怎麼回事,算不算違背袁術遺命,不知廉恥?
楊弘冷笑了一聲,拉着袁耀,轉身來到袁權面前,憤怒的目光直視袁權。
“袁夫人,我有一事不明,敢請夫人解惑。
”
袁權不動聲色。
“請楊長史直言。
”
“袁将軍棄世時,我就在他身邊,聽得清清楚楚,袁将軍是要孫将軍娶阿衡為妻,可曾有錯?
”
“楊長史記性甚佳,一點也不錯。
”
“那你怎麼會嫁給孫策,而且是做妾?
”
袁權黛眉輕挑。
“這……違背了先父的遺命嗎?
”
“袁将軍的确沒有說你不能嫁給孫策,但你出身四世三公的袁氏,門第高貴,如何能為妾?
況且你當時已經奉父母之命嫁給黃猗,為何突然改嫁給孫策?
”
“楊長史在山中隐居太久了,不知道黃猗和劉勳背叛了先父遺命嗎?
我雖然是個女子,難道就應該追随叛臣,與先父指定的繼承者為敵,與我的弟弟為敵,與我的妹妹為敵?
”
“我沒有說你不可以和黃猗和離,但天下俊傑無數,你為何偏偏要嫁給孫策做妾,置袁氏門第于何處?
”
袁權沒有立刻回答楊弘,她無聲的笑了,嘴角微挑,略帶譏諷,眼中卻帶着說不出的滄桑。
“楊長史現在開口袁氏門第,閉口四世三公,我袁氏數十口被殘殺,孫将軍屢次請移骸骨,遷回汝陽安葬,朝廷怎麼沒一個人站出來聲援?
四世三公的袁氏門第,滿天下的門生故吏,怎麼一個也沒人想起?
”
楊弘閉口不言,臉上卻有些發燙。
“沒錯,袁氏四世三公,門第高貴,可是誰又規定袁氏之女不能為妾?
我姊弟流離,無處可依,連袁氏至親都不肯接納時,是孫将軍為我等奔走,視我等如親人,我感激他,願奉箕帚,有何不可?
我聽說故君有難,仁人志士有傾身為奴者,我一介女子,嫁給孫将軍為妾又怎麼了?
”
楊弘面紅耳赤。
袁權這句話雖然沒有直指他,卻句句戳他的心窩。
他也是袁氏故吏,但他不僅沒能對袁術盡故吏之義,反倒是孫策在忙前忙後,又是為袁術請谥,又是請求歸葬袁氏數十口的遺骸,袁權為了報恩嫁給孫策為妾有什麼不可,更何況這件事楊弘也有責任,如果他當時能夠扶持袁權姊妹,不讓她們無可依靠,袁權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楊弘心中原本就對袁術、袁耀充滿愧疚,現在又增添了一樁,心裡憋悶得難受,也沒心情追問袁權了,轉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回到袁術的墓前,緩緩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公路,我對不起你啊……”
楊修看得直眨眼睛,暗自佩服。
這袁權也太能說了,說得楊弘啞口無言也就罷了,居然說得楊弘愧疚難當,号陶大哭。
這還是她口下留情,沒有直指楊弘有違故吏之義,否則楊弘豈不是要自殺明志。
袁權淡淡地看了楊修一眼,示意他照顧好楊弘,别讓他做出傻事來。
楊修會意,趕到袁術墓前陪着。
袁權帶着袁耀、袁衡上了馬車,掩上車門,透過車窗看着遠處還在痛哭的楊弘,沉默了片刻,轉身對袁耀說道:“阿弟,你有沒有想過将來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
”
袁耀不明所以,仰着頭。
“姊姊,你說什麼?
”
“比如說,你現在是食邑一千一百戶的安國亭侯,有沒有想過将來增邑增爵,甚至封王?
”
袁耀吃了一驚。
“姊姊,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封王?
”他愣了片刻,又說道:“你是說從伯建立袁氏天下,封我為王嗎?
這……也不太可能啊……”
“我不是說他。
他如果登基為帝,你别說封王,恐怕連這個安國亭侯都未必保得住。
”
袁耀愣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
“你是說孫将軍?
那也不可能啊,哪有異姓封王的。
高皇帝有白馬之盟,非功不侯,非劉不王……”
袁權“噗哧”一聲笑了,瞪了袁耀一眼。
“他姓劉,管得着孫家的事?
你真是讀書讀傻了。
”
袁耀不好意思的摸摸頭,嘿嘿笑了兩聲,湊到袁權面前,低聲說道:“姊姊,莫非……姊夫答應過你,将來坐了天下,要封我為王?
”
袁權含笑不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雙瞳如秋水,神情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