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明,你既知陛下心思,又何必鼓吹‘東海養濟院’?
莫要自誤!
”
瞟了一眼上門拜訪的長孫無忌,杜如晦像個老農,雙手背負,慢慢地踱着步子。
長孫無忌亦步亦趨,像個在後面被牽着的牛兒。
“輔機為何覺得某是自誤?
”
杜如晦突然問道。
“陛下喜或不喜東宮,乃天家事務。
若任由東宮興建‘東海養濟院’,豈不是為儲君在山東養望?
”
“呵。
”
意味深長的不屑一歎,杜如晦回頭盯着長孫無忌:“皇帝是不喜東宮嗎?
”
“這……”
見杜如晦突然發難,長孫無忌底氣不足,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妹夫是個什麼想法。
隻是,作為皇親國戚,他成也外戚敗也外戚,天大的本領,在這貞觀朝,是施展不開的。
他不敢作評價,他不是房謀杜斷。
“輔機,你心知肚明。
皇帝不是不喜東宮,而是不喜諸王。
今年密發‘萬騎’出海扶桑,你當我不知麼?
長孫伯舒在遼東有蠻夷親善,繞道登萊就能瞞天過海?
呵,無知可悲……”
這一句無知可悲,說的是誰,長孫無忌很清楚。
長孫無忌也想對李世民說一句無知可悲,可他不能。
舉凡帝王,越是英明神武,越是繞不過去。
秦皇漢武,都要求長生求不死,都不愛自己的兒子兄弟,隻愛自己。
皇後所出三子,宛若把戲,作為國舅,長孫無忌又是郁悶又是忿怒,可惜,他什麼都幹不了。
“那你什麼意思?
”
“什麼意思?
讓他絕了修仙長生的念頭!
”
杜如晦聲音陡然拔高,“古人雲:四十而不惑。
他不惑了嗎?
”
“……”
沉默許久的長孫無忌突然雙手高舉,然後彎腰作揖,幾乎頭都要頓地,半晌才擡起來,“那就有勞克明兄,某……某不如也。
”
杜如晦揮揮手,突然又道:“某準備舉薦你為中書令。
”
“什麼?
!
”
“溫大臨死不足惜,太原人幾次三番以聯姻為餌,誘中樞以對山東。
王珪既退,溫彥博又死,北都朝中群龍無首,不若反手鎮壓,盡得其利。
”
長孫無忌腦子還是懵的,他反應過來後,連忙道:“如今隻怕皇帝不欲某為相,今年中原新産選舉一事,名門舉子實乃禁中‘推恩’,此策需有數年經營。
興許,某或為河南道黜置大使……”
在杜如晦說出要舉薦他重新入相的瞬間,老陰貨腦子轉的飛快,立刻把皇帝給賣了。
隻是賣的有些隐晦,“禁中洩密”的罪過,他是不會擔的。
更何況,杜如晦素來最穩,“杜斷”代表的就是少說多做,和“房謀”這種智囊型人才完全不同。
“針對天下一千二百舉人,老夫亦有所謀。
”頓了頓,杜如晦問道,“可還記得漕運司衙門設立?
欲效仿故智。
”
“欲設新署?
”
“洛陽既為東都,可以洛陽為基,拓地數州,合并一道。
可設布政使,以為特例。
不拘南運河北運河,彙聚之地皆為洛陽,皇帝既然有心遷都,若如此建議,定得其首肯。
再者,山東人多變,舉人一事,乃是利弊兩面,若置洛陽諸地為特例……”
“其必遣族人出仕東都,以為根基。
”
杜如晦點點頭,“徐州崔弘道為武城子逼迫,亦因清河崔氏欲重整家風。
往常耕讀之法,于今時今日,已無大用。
”
“不錯,于五姓而言……當今時事,如禮樂崩壞。
”
……
“噢?
‘東海養濟院’?
”
沔州長史府,張德正在批複公文,從旁辦公的崔珏将一些隻需要蓋章的文件掃了一遍之後,就打回汊川縣執行。
辦公時,崔珏說起了徐州傳來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以“骨紫”為核心的“東海養濟院”設立一事。
“骨紫”提取之法,古來有之,隻是漢朝時沒有人會專門組織人力去做這種事情。
畢竟當時最要緊的還是耕地,人力不能耗費在這上面。
但如今不同,開拓築紫島、流求島及東海諸地的唐人,有這個人力,同時也有華潤号這樣的組織去提供組織力,加上土地産出越發穩健多樣,能養活更多脫離土地的勞動人口。
“骨紫”昂貴到什麼程度呢?
一錢左右的“骨紫”,差不多能換到半斤黃金。
高達國王子為得到一件着色鮮亮的紫紗,專門拿了兩斤黃金交換。
别看這似乎貴的有些恐怖,但隻憑這一條紫紗,高達國王子可以拿這條紫紗,去高達國鄰國換一塊不小于沔州二縣規模的土地,而且不是荒郊野嶺,而是有山有水有産出的土地。
如果再繞過南天竺,前往波斯,那就能換來公駱駝兩百頭。
這些駱駝在波斯本地價錢是十五貫,到罽賓變成二十貫,到勃律變成三十貫……
朱紫為貴,不僅僅是因為顔色好看,更是因為穩定的紫色染料,實在是太難以獲得。
憑“骨紫”這件事物,在張德推廣“有機化學”之前,東宮可以穩賺不賠。
“如今有餘力收集骨螺的,多在登萊滄州。
别處想要着手,人手也是不足。
如今各處都是缺勞力,徐州桑田為了采桑,連楚州女都專門請了過去,隻為采桑。
”
崔珏也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那麼多人,可還是人手不足呢?
要知道像沔州治下,她親眼所見本地人口增加之迅速,新生兒連續兩年遠超同等下州。
隻是她以為沔州和别處州縣至少在生兒育女上是一樣的,哪裡想到,這裡鼓勵生育的方式,着實大為不同。
“人手哪有足夠的時候。
”張德将手中的筆放下,倒也難得和這個女郎說起政事民事,“炎漢時天下丁口最高約六千萬,便是如此,于當下諸業,亦遠遠不足。
如徐州吧,明月你也熟悉一些。
”
崔珏給他倒了一杯茶,張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今年不論西域,隻以千裡石塘諸國及南天竺獅子國,生絲缺額……明月你猜有多少?
”
“十萬匹?
”
眨眨眼的崔珏沒這個概念,随口說道。
“一百二十萬匹。
”
“一……”
半晌,崔珏都沒說出話來。
“徐州老式織機,三工一機,大戶應該是五百張。
就是你徐州房。
”
說到這個,崔珏臉色一紅,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就是一千五百工人。
”張德看着窗棱外的青竹,“便是此種,就是有一千五百人不操持田産。
而徐州又有多少織戶呢?
徐州如此,楚州泗州又如何?
常州蘇州又如何?
”
“總不能無窮無盡吧。
”
“雖不能說無窮無盡,不過如今天下絹布産出,連五百萬匹都沒有,說來又有甚麼意思?
你要知道,天下不是隻有大唐一國,外邦不拘大小,并非如大唐一般四季分明。
中原一年三服,如交州嶺南,一年不過二服。
千裡石塘之南,更是一年到頭,不過是一件薄衫罷了。
除非是無禮部落,否則,隻要知禮有制度,如何窮困,也需中原絲綢。
”
“可如此一來,種地的人少了,豈不是要餓肚子?
”
張德笑了笑,問道:“明月沒見過八牛犁吧?
”
崔珏點點頭。
“中原、關中、江南、遼東……若用八牛犁,原先若用十個農人,如此隻需兩人。
剩下八個人,坐着等吃就是。
”
“天下哪有坐着等吃的道理。
”
“所以喽,與其坐着等吃,不若再尋些活計來做。
比如開個碾米作坊,比如養上幾頭牛,比如把家中米糧販賣出去……再比如,去做個織工,一天最高工錢可以拿到一貫也未可知啊。
”
簡單的道理串起來,崔珏瞬間就明了,突然道:“莫非阿郎十年前就在布置此等偉業?
”
“……”
還好沒喝茶,不然得嗆死。
老張沖崔珏眨眨眼:“娘子怎麼這般說,我何曾有甚偉業。
”
“可是……”
“沒甚可是的,去換身衣裳,咱們去臨漳山。
”
“噢,好。
”
目送崔娘子那窈窕身姿消失在門簾處,老張才長長地吐了口氣:“偉業,偉業個鳥蛋啊。
”
小霸王學習機遙遙無期,臨死之前能不能看到通用型蒸汽機車都兩說呢。
老張其實覺得自己的時間有點不夠用,教書、育人、編撰教材、辦公、施政、泡妞、撩妹、帶孩子……
到了臨漳山,就見坦叔帶着張滄在教書院的學生舞劍。
木劍竹劍一闆一眼,毫無美感可言,不過卻整齊劃一,倒是頗有氣勢。
宅院中安平正在安排人手布置新的玻璃蒸餾器,專用制備香精的房間也劃了出來,蕭姝一半興奮一半好奇地幫忙,忙的腳不沾地,倒是和以往大不一樣。
“姐姐這是甚麼?
”
“冷凝管。
”
安平正說着,卻見門口來了兩人,瞥了一眼,便道:“舅父托人來問我,說是今年河南棉花能得種子幾何。
”
“甚麼時候的事情?
”
“有幾日了。
”
“河南河北的棉種,你不是知道麼?
”
“清河崔氏要擴産。
”
“他們要恁多棉花作甚?
”
“辦養濟院,逃稅。
”
“……”
老張突然一個激靈,覺得這裡面有鬼,清河崔氏也要辦養濟院?
啥意思?
給李承乾那暖男搖旗呐喊?
跟李二對着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