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馬越躺在薊縣刺史府偏房的硬榻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我想做什麼?
我想做一件大事,但做大事之前,我需要能夠保護的力量。
我想保護什麼?
保護需要保護的人,事物。
保護他們不再離我而去。
我想做什麼大事?
我不知道。
他的力量已經不小了,尤其是武力,他所掌握的豪傑死士,足夠沖進洛陽城把十常侍一起斬了。
能把袁家兄弟綁到一塊兒宰了,甚至可以沖入皇宮刺殺一個漢帝……可他想做的并不是這些。
他效忠于劉宏,可這天下終究還是會亂的,哪怕朝廷讓他當州牧他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天子不問政事,那些士族大家中有人一心向漢,但也有人已經開始積蓄自己的力量,想必他們如今就像自己一樣,許多決定都是茫茫然倚着本能行事。
現在天下還能勉強安于現狀,可如果有一天劉宏不在了呢?
他所想要保護的一切都化作虛無,那他又該去做什麼呢?
他覺得,有必要跟梁鹄好好談一談了,梁鹄不受時間枷鎖束縛的智慧,一定能帶他走出困境。
于是,他披起衣服,挑着燈籠叩響了梁鹄的門。
梁鹄門口站着兩名骊靬随從,他們帶着刀劍随時保護梁鹄的安全。
這裡是幽州,他們從未來過的地方,不可以有片刻大意。
馬越輕輕叩門,他看見窗戶裡透着亮黃色的燈光,随着燭火屋内的人影一動一動,梁鹄還沒休息呢。
果然,他一叩門便聽到梁鹄問道:“誰啊?
”
“先生,是我,三郎。
”
“進。
”
馬越推開屋門進去,便看到梁鹄正穿着素色寝衣背對着門,奮筆揮就幾個大字,拿起墨紙吹去墨迹,這才轉身對馬越說道:“怎麼了,深夜過來。
”
馬越披着衣服,說道:“學生睡不着,思慮着先生白日間說的話語,心中有許多困惑,希望先生能為我解惑。
”
梁鹄看了他一眼,笑了,放下墨寶坐在對面,叫人上些糕點溫湯,這才和顔悅色地對馬越說道:“三郎有什麼困惑?
”
“先生,如果這天下,學生隻是說如果,如果這天下将來亂了,學生該做些什麼來保護自己,保護家人,保護您。
”
這夜裡萬籁俱寂,梁鹄盯着馬越的眼睛不說話。
刺史府的仆從将幾碟點心放在二人中間的幾案上,梁鹄看了一眼,拿起一塊,一邊咀嚼一邊看着馬越。
梁鹄的目光看得馬越渾身不自在,盯到馬越發毛的時候,梁鹄開口了。
“你什麼都不用做,誰都不用保護,你隻需要保皇帝……誰都不要管,隻保皇帝。
你保住皇帝,這天下就沒人能動你分毫。
”
果然,梁鹄還是要馬越保皇帝。
“可是先生,如果陛下……如果。
”馬越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小,小到隻有梁鹄能聽見的音量:“學生是說,如果陛下……不在了呢?
”
“什麼!
”
梁鹄瞪大了眼睛看着馬越,馬越讀得出梁鹄眼中的震驚……這天下,敢大大方方說出陛下不在的人,隻怕不超過雙手之數。
壓下心頭震驚,梁鹄也不自覺地代入馬越的問題,如今他們爺倆兒一切的,至少是梁鹄的一切都源自劉宏,除了這個弟子之外他隻有劉宏的寵信,那是他最大的籌碼。
半晌,梁鹄像是想通了,低沉地說道:“保陛下。
”
“先生,如果陛下都……”
馬越想說,如果陛下都不在了,那還保什麼。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梁鹄所打斷。
“陛下不在了,那你就保新的陛下!
保皇子,保證皇子順利即位,陛下想讓皇子協即位,準沒錯!
”梁鹄的表情說完已經有些惡狠狠了,瞪着馬越說道:“三郎你到底在想什麼?
眼下黃巾之亂剛剛結束老夫都知道百廢待興,你卻問老夫如果天下大亂!
陛下年富力強正值壯年,你卻問老夫陛下若不在該如何,你到底在想什麼!
”
一直以來,梁府風度翩翩,即便火燒眉毛都不會着急,這位老人家始終有着自己的想法,盡管他的想法統統被世人視作旁門左道,但老人家自己的決定卻每每令其立于不敗之地。
這一次,老人家被馬越問的聲嘶力竭了,再無風度可言。
“先生,您真覺得天下太平?
涼州王國宋建那般王八蛋,十幾歲時他們就是能把手下派到演武場上一個個兒的送死的雜碎,現在更是草菅人命。
他們在涼州掀起來的造反已經波及三郡,連韓約那個滑頭都被迫入了夥改名叫什麼韓遂。
不出半年他們就能整合了涼州力量,刺史左昌像個白癡侵吞軍費戰事還給我哥穿小鞋,涼州的兵患能停嗎?
您不是問我我為什麼打心眼兒裡防着我哥,我怕的就是他!
左昌這麼幹,給我哥逼急了一起反怎麼辦,要是連漢陽郡都反了,叛軍就能直接打到隴關去!
涼州能太平得了嗎?
”
“益州現在什麼情況您也知道吧,成天給百姓送米吃的傻子們也跟着張角起義了,朝廷對益州不管不問,全指望着州郡自守呢,打黃巾死了近十萬人,朝廷還有能力發兵讨賊嗎?
張角死了,張修反了,就差三輔教百姓隐身術的駱曜了,他要再反了可真就是齊活兒了。
”
“您再看看幽州關外,十幾個商旅皿淋淋的屍首就在關外千步死掉,守城的漢軍看着幾十個盜匪愣是不敢出城,除了公孫瓒那些守城的兵丁在做什麼,看戲嗎?
來的時候您也聽說了,冀州的匪類盛行,什麼黃龍、張牛角、張白騎,個個兒的都給自己當諸侯了跑到黑山上落草為寇跟會盟一樣。
河東的賊人還沒除掉呢……”
馬越連珠炮一般秃噜出一大堆話,把梁鹄都看懵了,這小子是怎麼回事,一群叛賊就給他壓力大成這樣了?
喘了口氣,馬越緩慢略帶溫和地說道:“先生,不是三郎對天下沒信心,您看看現在像橋老太尉一般清廉的官員還有多少?
幽州這種窮地方,公孫瓒跟他那三個結義兄弟憑的什麼家财過億随從上百,就那些個販缯織席之徒,雞鳴狗盜之輩。
更别說當朝的那些封疆大吏了,有哪個真心為國出力的,一個個清流整天躲在暗室裡清議,反賊都要在中原炸鍋了他們還忙着互捧清名呢,王八蛋們抨擊朝政抨擊的都要放棄涼州了!
”
馬越兀自罵個不停,他心裡實在是壓抑了太久了,不是他誣告那些個清流,可他們這個樣子是沒有用的,放棄了涼州,叛軍再打過來難道要放棄三輔嗎?
他還想繼續說,就見梁鹄對他伸出手指示意他閉嘴。
“你既然真想聽,老夫告訴你,你該怎麼辦。
一旦大亂将至,神器不保,老夫和陛下都會推薦你去重掌兵權,天下亂了你去平天下,諸侯亂了你去平諸侯,人心亂了你就平人心,将那些奸賊、宗賊,殺個一幹二淨,再回來拱衛皇室。
”
“如果真的壞到你說的那樣,天下亂了,諸侯亂了,人心也亂了……你也鬥不過那些個聰明人。
你就回涼州,那是你的家鄉,你有聲望,有威勢,有資曆,有頭腦,有見識!
領着咱們涼州人全出來,别管什麼羌氐屠格,隻要是你的人,帶着他們全出來!
”
“哪怕你是造了反,也要帶着你的千軍萬馬回來,殺個皿流成河,殺到天下清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