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在人在,城毀人亡。
馬越隻是在對渭南百姓陳述一個事實,對于涼州軍的事實。
正如賈诩所說,城外向西的道路上一定會有袁紹布下的以逸待勞之伏兵。
涼州軍無路可跑了,隻能破釜沉舟,在城中與袁軍激戰。
所幸,渭南武庫在城北,未被抛石車擲出的巨石砸毀。
馬越等人紛紛散開在百姓中征召敢與袁軍死戰的百姓,涼州軍卒開啟武庫,一柄柄制式兵器與甲胄被拿出來。
先是涼州軍更換損壞的兵器,再将剩下的兵器甲胄分發給願意參與守城的百姓。
一座渭南城,居住着超過三萬百姓。
就連居住在城外鄉野的百姓都因為開戰前的堅壁清野而暫時屯住在城中。
馬越做夢都想不到,在山窮水盡之時,他的振臂一呼為涼州軍緊急募集到六千餘青壯。
對渭南百姓而言,比起城外将投石丢入城内砸死百姓的黑山軍,這些在馬越麾下的涼州軍更像他們記憶中的漢軍。
善待百姓,英勇善戰。
“街坊鄉鄰們,即便是不願加入接下來的戰争,也請你們去武庫取些兵器吧。
”馬越站在縣治前的台階上對四下裡驚慌失措的百姓大聲說道:“這座城池馬上就會被戰火波及,刀劍無眼,你們身上有些兵器自衛,馬某也能放心一點。
”
盡管馬越這麼說,仍舊還是有百姓不願拿起兵器,時至今日也顧不上這麼多了,馬越急忙命萬甯督本部士卒将渭南南北兩座城門用巨石堵死,僅留下一個西門也留足了人手守備,以防敵軍從後背偷襲。
“文和,疏散百姓吧。
”馬越命賈诩疏散百姓,轉頭對程立說道:“夫子,您也去吧,将百姓安置在城西。
”
賈诩領命下去,程立看着馬越與他身邊遍體鱗傷的士卒,不放心地說道:“使君,小心一些,不行咱們退回長安。
”
“放心吧夫子。
”馬越笑了,無所謂地對程立說道:“接下來就是我們這些大頭兵的事了。
隻要袁紹不拿大石頭丢我,我死不了。
”
再兇悍的人,被百餘斤的石頭砸在身上也逃不過個死。
程立也領命下去了,馬越轉過頭,這時才敢憂心忡忡地向一片死寂的城東看了一眼。
投石激起的揚塵已經盡數散去,空無一人的街道沒有一點聲音傳來,令人心底感到不安。
布置巷戰防線。
成捆的箭矢從武庫中擡出來,每一名涼州軍手上都握着強攻或是勁弩,每人身上的箭囊矢袋都塞滿了箭矢。
背水一戰了,即便是黃巾之亂與韓遂亂三輔時渭南城中武庫都從未如今日一般幹淨。
二十面戰鼓搬到縣治門口,縣官署院牆上立滿了握着旌旗的涼州兵。
城牆上城跺後隐匿着涼州軍的斥候,随時傳報着敵軍的動向。
城中百姓居于西部,東面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宅邸,每一個屋檐上都藏着手握弓弩的涼州軍士,位于城中心的縣治周圍更是分布着數不清的覆甲軍士。
整座渭南城池俨然成了一頭長着皿盆大口的猛獸,等待着敵人的到來。
馬越要以城池為陣,打一場直面黑山軍的巷戰。
駿馬在城牆上奔走,一條條消息傳報在城頭與縣治之間。
“将軍,黑山軍進軍了,東門外超過五千。
”
“報……城西外十裡林中有大片揚塵,當隐藏着人馬。
”
“報,黑山軍距東門三裡!
”
一條條消息,每次有斥候将消息傳報到縣署,院牆上的旌旗便招展幾下,但整座城池除了街道上偶爾快速奔跑過去的涼州軍士之外沒有一點動靜,看上去十分詭異。
馬越卻知道,他的部下能夠看清他的旗語。
城中空下來的屋舍中藏匿的涼州軍最小以伍為一個作戰單位,其中就編有一名斥候,專門負責觀看本陣的旗語……渭南官署,就是他們的本陣。
東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馬越知道這是黑山軍在行進。
“姜兄,你那個兄弟傷勢如何?
”焦急地等待中,馬越看到北門街道上姜叙與王雙握着兵器奔跑過來,待離得近了,馬越問道:“腿可還有接上的可能?
”
姜叙滿面黑灰,聽到馬越的關切,壓抑着痛苦拱手說道:“我那小弟福薄,活不成了……隻是可憐還在襁褓的侄兒。
”
馬越點頭,拍拍姜叙的肩膀,這個時候說什麼都顯得蒼白。
轉頭對王雙說道:“王雙,你先帶姜兄暫于縣治休息吧。
”
“将軍,俺還能再戰!
”王雙拍着腰間短劍說道:“袁賊太過可惡,姜兄長也要為兄弟報仇,咱涼州人有仇就要快報,可歇不得!
”說着他一攬姜叙手臂橫眉說道:“姜兄,稍後敵軍入城,俺為你殺上雙十,以告慰昆仲英靈!
”
一貫儒雅示人的姜叙如今也豎起眉頭,拱手對馬越說道:“使君,姜叙請戰!
”
馬越是萬萬不會在這個時候将姜叙派上戰場的,他如今滿心死志,若派他上城東很可能就回不來了,偏偏王雙還是個一根筋,标準的邊地少年做派。
他急忙攬過二人說道:“二位,此時前方各地皆以布下陣勢,你們暫且跟在我身邊吧,一旦哪裡出現空缺你二人便補上,如何?
”
“諾!
”
“姜兄勿要萌生死志,盡管袁紹砸壞了咱們的城牆,也還未到山窮水盡,城中仍舊有萬餘大軍可以據守。
”馬越再度安慰姜叙道:“盡管你昆仲蒙難,他為天下而死,他的妻兒由涼州養活,你的侄子便是我的侄子,擎兒也尚在襁褓,他們正好有個玩伴。
”
姜叙點頭望向城東,忽地指着城樓上說道:“使君,敵軍入城了!
”
“打旗,穩住,不要貿然進攻!
”馬越看到城樓上攀爬的幾名黑山軍,吊橋被放下,城門漸漸開啟,馬越急忙命令身後旗兵打出旗語,他要等一個最好的機會。
成群結隊的黑山軍從城門入城,城中一條主要街道由城門貫穿。
黑山軍初一入城便見到遠遠地城中縣署門前嚴陣以待的百十名涼州軍。
馬越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從他們誇張的動作上看得出來,他們在笑,在嘲笑自己以區區百餘人便據守城池。
想到這些,馬越不禁莞爾……這些黑山賊将自己當傻子了。
笑話,一個傻子能統領涼州十郡三屬國?
那他媽你們的褚燕都能當皇帝了!
突然,城門處的黑山軍中傳出一聲熟悉的牛角聲,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牛角聲很特别,特别到令人聽到便不會輕易忘記。
牛角被吹響的嗚嗚聲,将馬越的思緒帶回中平六年。
那是震動天下的黃巾之亂,初任長水校尉在皇甫嵩麾下征讨冀州黃巾的那段日子中的一個夜晚。
那時的關羽沒有一點名将氣概,不過是勇力無雙的沖陣猛士,斬将奪旗已不在話下,但初領佐軍司馬,尚有些力不從心。
心中苦悶的關羽尋馬越訴盡衷腸,那是個普普通通的夜,二人在營中飲酒,正碰上黃巾夜襲。
那是馬越第一次在戰場上遇見冀州褚燕,也是第一次遇見那個腰間懸挂牛角的黃巾渠帥,張牛角。
“老相識了。
”
牛角聲中,雄武的冀州漢子提着環刀統禦前軍走在街道上,他的目光中隻有高立縣署階上的馬越。
當年的青年将軍多麼倨傲,高坐馬上輕易地命令軍士沖散了無數黃巾力士,甚至提着人公将軍的頭顱去找皇帝領賞。
“馬越,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的末路窮途!
”張牛角揮手間,刀口舔皿的黑山漢子們左右分開,提着兵器準備探查左右屋舍可有埋伏。
就在此時,立在縣署的馬越猛然揮手院牆上的旌旗招展,縣署中的戰鼓齊鳴,猛然間整個東門口接連的屋舍中爆發出涼州軍悍不畏死的吼聲!
“殺盡賊寇!
”
院牆上紛紛翻出手持強弩勁弓的漢子,二話不說便擡弩搭箭向街道上的黑山軍展開攢射。
街道兩側的院門轟然打開,一個個操着兵戈的涼州軍咆哮着殺出,很難想像搦戰終日的他們如今還能爆發出如此強的威勢,一個個沒有絲毫畏懼地沖入整齊的黑山軍陣型。
眨眼,腥風皿雨。
不過兩千步的長街,到處殘肢斷臂與刀槍劍戈齊揮,冀州鄉言與涼州羌語共舞。
紛亂的戰鼓聲中,張牛角沒有一絲有餘,在兩側出現大批涼州軍士時沒有一絲有餘,握着環刀高高揚起,向着街道盡頭的馬越奔殺過來。
這場戰争是朝堂政治的延伸,是經學治世的文士與邊疆建功的武士争奪朝廷最高權力的紛争。
張牛角知道,盡管他無法說得這麼清楚,可他清楚地知道,這他媽不是他們的戰争。
他們是誰,不過是些受招降的匪類,不過是想活下去罷了。
打完幽州打三輔,難道招降之後的日子就沒個活頭?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朝廷柱石,就非要讓我們兄弟沒了性命,才開心嗎?
‘這不是我們的戰争,但我們無法拒絕。
’張牛角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着。
他知道,隻有殺死面前這個人,或者殺死身後高坐帥台上那個人,隻有殺死這兩個其中之一,他才能真正停止這場讓他兩萬多個兄弟客死他鄉的荒唐戰争。
所以,他立在離縣署不到百步的地方。
隔着重重覆甲軍士,對着馬越揚起環刀,高聲喝道:“涼州馬越,可敢與博陵張牛角一戰!
”
這個男人不是個武士,他甚至除了一個名士嗤笑的黑山校尉之職外一無所有……但他是個武人,這是來自一名武人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