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糜氏府邸的那一刻,馬擎便深知此次性命能否保下,便已經全權放在糜氏的道德與自家的威名上了。
為了糜氏的數萬家兵,馬擎認為自己冒得這個險,很值得。
對于如今的天下局勢,馬擎有着自己的一番見解。
涼國的形勢在那些大人眼裡,或許現有情況還不足以令他們感到膽戰心驚,但說實在的,馬擎有些害怕。
在他出生之日起,那個年号叫做本初元年,也正是自己剛出生那年,天下最強大的大将軍袁紹夥同冀州黑山賊匪張燕,這兩個絕不會湊到一起的人為了他們共同的敵人而聯合,在渭南乃至潼關一線與涼州軍隊打了一場惡戰。
那個時候,他們還隻能自号涼州。
一場大勝,守渭南奪潼關,一直将兵馬打進洛陽城之中,五軍亂而袁賊除……浩大涼國,自其日起。
這個國家不是在馬擎手上誕生的,直到今日他仍舊不懂國家的政治形勢究竟需要如何的運行,但他見識過。
他見識過秋寒雨夜裡他父親跪坐在檐牙之下的甬道旁對着搖擺樹影枯坐一夜,清晨召喚程立杜畿入府,向涼國之内各地官員頒布太守令,将官員的行為模式有了統一的規劃。
他見識過炎炎夏日裡他叔父高坐明堂眯眼聽着十幾個劈柴刀客快速傳報着來自天下隔離這兩三日中發生的事情。
他見識過一封信件在一日之間能穿梭千裡路途,調換沿途十裡一馬百裡一卒。
還有許多,他所見識過的,他相信與那些紙上得來的東西無法細别,他也相信自己父親建立了一個偉大的國家。
但是他依舊不了解這個國度是如何運行的,也不了解這個天下是如何運作的。
自他的意識裡,如今涼國内憂外患,内部很可能出現了大規模反叛,而外部則是強敵環伺,徐州新敗各方士氣定然會受到打擊,到時候很有可能連青冀二州都輸得一塌糊塗,到時朝廷發難,豈不糟糕透頂?
這個天下是他父親打下來的,但是現在他的父親老了,他不相信那位會寄給自己《六韬》和《禮記》的涼王殿下還能擁有重頭再來的勇氣。
他不知道,但馬越想讓他擁有這種能力。
曾經先帝托老奴張讓送進黃門寺獄的《六韬》和《禮記》如今在小世子手裡便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的父親早已做好背水一戰的準備,可惜這一切馬擎都不知道。
徐州要有一場大勝。
馬擎認為涼國在徐州方向的大勝能夠為整個國家帶來轉機,因此現在他的眼中隻有糜氏的數萬僮客,除此之外再無可讓他記挂之物。
在此之前,他從不在乎什麼兵馬,帶着本部五千騎兵他便覺得自己能去平定天下了……在那些老涼州人口口相傳的故事裡,他大伯憑借五百羌騎打出一個與韓文約分庭抗禮的涼州牧;他的父親依靠兩千長水軍打出輔國大将軍。
他馬擎整整有五千兵馬!
生活對孩子來說太簡單了些,以至于很多東西都讓人不夠珍惜。
但生活對大人,卻并不是一樣的意義。
彭澤湖畔一戰,馬擎親眼看着追随自己的四千兵馬是如何被裝載在舟船中覆滅,那些能夠追随他策馬揚刀平定天下的好漢,如今已沉入湖底與魚鼈作伴。
生命在戰争中流逝的比他十五年裡見到的一切都要快。
一柱香的時間,突襲,接舷,戰鬥開始……一艘艘裝載着軍士與駿馬的鬥艦緩緩下沉。
……
“時至今日,我仿佛還聽見馬兒随着戰船緩緩下沉時發出的哀鳴。
”馬擎聳聳肩膀,一件中州士人常穿的文士衣衫被他用弧刀精緻的刀鞘與皮革紮住,露出習武之人虎背狼腰的剽悍身姿,探手舉樽向讓出主位的糜竺祝酒道:“糜先生,僅以此樽,報君收留馬擎之恩。
”
恩不恩的再說,這年頭兵荒馬亂,哪裡都不乏恩将仇報或是虛以為蛇之輩。
客套話總還是要說的。
“郎君不必客氣,舉手之勞罷了。
”糜竺臉上帶着矜持的笑容,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對馬擎說道:“郎君的船隊既已沉入湖底,那敢問郎君入我下邳……僅僅是為了避難嗎?
”
馬擎搖了搖頭,頓了一下,他已經知道糜竺下一句話想要說些什麼,無非是不讓他再興兵,令徐州吏民家破人亡罷了。
馬擎雖然不在乎糜竺的出發點,但他必須要在乎自己的小命……他的命現在攥在糜氏兄弟手上,所以他隻能依理說服,不可以勢壓人。
想了想,他溫和地說道:“糜先生以為,當今徐州乃至天下,以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而言,可過分?
”
糜竺眯了眯眼睛,他知道,面前這個涼國勳貴不是個好糊弄的角色,因為這小子要開始糊弄他了。
糜竺點頭微笑,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其實心裡已經笑出花來,他隻想看看,馬王爺的兒子究竟能說的多麼天花亂墜!
“天下因何而亂,戰亂。
各地諸侯紛争,苦的必然是百姓,但如何才能止住争鋒?
向您這樣同時與涼國、江東孫氏協商,保全下邳一地固然是難得的善舉,但您可曾想過,這種情況又能怎樣呢?
如今這種情況,無論敵我都無法接受劃地而治或是半生心皿打下土地卻俯首稱臣。
”
“那将軍以為,應如何改變現狀?
”
“我父親常說,隻有戰争才能平息戰争,也隻有戰争才能帶來和平!
”馬擎歪了歪脖子,他清楚地知道糜氏兄弟對這句話不會有多少認可,但他還是笑着說道:“如果戰争無法避免,我希望赢家是我們涼國。
如果勝利一定會到來,我希望是我們馬氏與馬氏的朋友們共享平定天下帶來的喜悅……糜先生,您以為呢?
”
糜氏兄弟相視一笑,糜芳率先笑了起來。
大言不慚!
這與勝敗之論無關,他們隻是單純對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馬氏的朋友,馬氏的朋友……馬氏如今還能有多少朋友啊!
“你們笑什麼?
”
馬擎沒有說話,董鈍已經梗着脖子問道:“你們兩個,在笑什麼?
”
任誰都能看得出這兩兄弟根本就是在嘲笑馬擎。
“嘿嘿,馬郎君、董郎君,你們現在有多少人馬?
五百!
”糜芳終究年輕一點,性子上也不同于兄長的溫吞,伸出五個手指說道:“沒有人能毀掉我們的家園,徐州已經被你們毀了!
糜某并不知曉什麼軍政大事,小人隻不過是個商賈,說白了,走卒販夫之徒。
但世子殿下您明白的吧,匹夫之怒,如果您決意在走出糜氏府邸之後就要再度向徐州發動戰争……”
糜芳沒有說完,他隻是擺了一下手,身側數名僮客便抽出腰間環刀向着董馬二人逼近過來。
這個時候,糜竺歎了口氣起身說道:“世子殿下,并非是糜氏欲與涼國交惡,實乃别無他法,為了保全徐州,便隻能請世子殿下暫居下邳,待徐州戰事塵埃落定……”
糜竺的話還沒說完,董鈍已然飛身撲出,刹那間抽出腰間兩柄精鍛弧刀舞得好似螳螂撲食一般,長身躍起一刀斬擊在糜芳身旁幾名僮客抽出的環刀上,刀刃相擊發出驚人的清脆聲響。
僮客的環刀……竟是同時齊齊斷為兩截!
中平年間造出的鐵刀,哪裡是涼國弧刀的對手?
然而在這些糜氏家兵尚未反應過來時,董鈍已經越過他們,兩柄弧刀交叉着夾在糜竺的脖子上……而糜竺,被董鈍的猛然飛撲吓了一跳,匆忙坐起的身子正定在保持半蹲着的動作上,手中一尊酒液全數溢出。
“兩位糜兄,恐怕眼下的情況還需要在下為您稍作講解。
”馬擎在這個時候站起身來,視奔跑向堂中的糜氏家丁如無物,對糜竺說道:“從馬某踏入糜氏起,貴府所能選擇的路,就隻有兩條而已……起兵幫我,殺了我或是交給江東人,無論殺了我或是交給江東人,糜氏和徐州,一個都不會留。
”
“如果殺了我,整個天下都會知道涼國世子在徐州走失,當然,還有現在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的這個是我的兄弟董鈍,他父親是涼國臨洮侯董卓,你們知道的吧,駐軍白帝手握數萬精兵拒孫堅數年之久。
二位盡可能想一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唯一的嫡子死了,他會不會率領兵馬乘風破浪,從白帝城到下邳東城南岸,不計傷亡不顧損失,撐死兩天水路,你們即便現在開始跑……過不了江,就會被董将軍擒住。
”
“不過二位不必心急,想必在下的父親也會是一樣的憤怒。
您仔細算過涼國究竟有多少人馬嗎?
沒關系,我來幫您算。
”馬擎笑着,單單伸手一指門口沖來的家丁僮客,便将那些人統統吓得止住腳步,誰都看得出來,家主的性命攥在人家手上呢。
“征西大将軍馬玩,因大月氏使節在隴都擅殺我大涼子民一人,發十八萬西域精兵征讨貴霜,前日大勝回還,不過西域人的兵力還是要弱一些的。
隴都八部校尉,直系兵馬超過四萬精銳,駐守涼州各地。
征北将軍呂布率軍讨伐鮮卑,如今已經打到東部鮮卑,也就是幽州的北面,正要南下與冀州關都督合并一處,到時候,又是十萬大軍。
而在青州,二十萬青涼武卒……”
“我認為你們應該重新考慮策略了。
”馬擎微微笑了,“因為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大涼國唯一的世子,沒有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