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馬岱預料地那樣如期而至。
這年頭戰火連天,想當個能夠統帥部下的将領也非常不容易。
除了排兵布陣那些必須清楚的知識之外,自身的性格決定了适不适合做一名将軍,但最終決定勝敗的往往不在于雙方兵力的多少,而在于将領的能力高下。
這個所謂的将領能力,在大多數時候則表現為對天文、地理、人心之類表面上看起來與戰争沒有多大關系的概念上。
就比如馬岱,隴都書院的數年學習使他清楚地知道什麼是天文,馬氏的家學使他去過的地方便像活地圖一般烙印在他的頭腦中。
當天文與地理相和時,便是取之不盡用之無絕的伏擊與進攻,防禦與詭詐。
早在昨日的焚燒行動中,馬岱便命令部下自田地中取出那些長成的麥子編制成鬥笠,因而在這個天降暴雨的正午,他的士卒分為七股自華山險道中奔出,人人頭上戴着鬥笠,殺向戰場。
馬岱不怕士卒的铠甲被大雨淋濕,他隻怕他的部下會因大雨遮擋住眼前的刀光而被殺死。
涼國的大軍出動了!
七路縱隊朝着先前留下暗哨的方向前進。
在廣袤的潼關東平原上,他們昨天留下了上百名士卒,有些地方可能隻有一個人留守,有些地方則有三五個人留守,留下人數的多寡與他們各自的使命有關。
有些人是為了在昨天夜晚燃起大火,誤導劉備兵馬的前進方向。
而有些人的目的,則僅僅是為了今天,留意劉備軍兵馬的動向,幫助馬岱在最快的時間裡摸清劉備兵馬的紮營地,幹掉他們!
很快的時間裡,兵馬向前行進的路上便收攏了那些暗哨,一條一條劉備兵馬行進的消息。
馬岱的嘴角勾了起來。
昨天夜裡,劉備的兵馬疲于奔命,五路兵馬先向潼關之下奔過去,穿過近百裡的距離卻尋找無果,而後他們先前走過的路卻燃起濃煙。
劉備派出兩路兵***再探,無果。
深夜裡黃河南岸再一次冒起濃煙,夜晚的煙霧看起來像是白色,讓人看不那麼透徹。
這一次劉備沒有過去。
可他錯了。
黃河南岸的大火不是馬岱放的,是來自河東郡的張橫羌部的兵馬四處劫掠。
這些劫掠了整個河東收獲頗豐的羌兵可不像馬岱那麼有禮貌,一路上沿途村落田地,無論财務還是牛羊雞鴨,甚至就連女人,什麼都沒有留下。
凡是敢反抗他的人全部都被殺死了。
等劉備派去的哨騎将慘狀傳回時,劉備簡直要把牙齒咬碎了。
那些哨騎與幸存的農人不會告訴他率領兵馬的将軍不叫馬岱,更不會告訴他這支兵馬全部是羌人……中原的農人許多連羌人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哪裡會知道張橫何許人也?
他們隻知道,涼國的軍隊越過潼關殺過來啦!
劉備也就想當然地順水推舟以為是馬岱的兵馬遷徙到了北面,也就是潼關附近黃河以南的位置。
因此……劉備做了一系列錯誤的部署。
先是派遣探馬告訴潼關之内的曹丞相,馬岱部兵馬沒在華山方向,而在潼關以北的黃河南岸,應當是打算伺機而動偷襲潼關北段。
然後劉備又調整了己方軍隊紮營的範圍,使五路兵馬以從西到東的之字排列,對整個北面嚴防死守。
這個之字形大營的位置,是距離黃河北岸八十裡的位置,距離華山腳下卻隻有五十裡路。
劉備沒有貿然向北面的涼**隊發動襲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部下這一天已經太過疲憊了,到了人困馬乏的境地,根本無力支撐與以逸待勞的涼國精兵強将打上一仗。
何況還是涼國在天下具名的名将馬伯瞻率領的兵馬。
他們先休息了一夜,左右劉備已經命人看住了這支人數大概在一萬上下的敵人。
在他看來,這很有可能是馬岱打算走水路從黃河南岸向河東郡撤離,已經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則在這裡起一個疑兵的作用。
根本沒人往兩支涼**隊混入潼關以東的方向去想。
這太吃力不讨好了,如果有力氣混到潼關以南還劫掠個屁的農田啊,直接兩面夾擊把孟津關搶攻下來才是正理……隻有傻子才會來搶奪窮苦百姓那兒東西,奪下一個關口,為涼**隊打下一個攻入洛陽的大門口,那得是多大的功勞?
什麼榮華富貴沒有?
但是偏偏……張橫是個根正苗紅的羌人,而且自幼就是羌部首領。
而羌人的作戰方式是什麼?
殺戮,搶奪,燃。
殺死能動的,搶走能拿的,燒掉剩下的。
儀式性極強!
張橫好搶奪,全天下人他隻服韓文約一人而已,即便如今歸為涼國将帥,他也是韓遂的直系部下。
他并不把涼王的号令當回事,盡管馬越親自下令命他強攻孟津關……在他看來強攻關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倒還不如燒殺搶掠一番來得痛快。
不過俗話常在河邊走哪兒有不濕鞋的道理,張橫被劉備盯上了自己卻渾然不知。
這場戰鬥,在上午打響,劉備五路兵馬将張橫的軍隊逼至黃河岸邊,一仗追擊張橫三十裡,最後落在河裡淹死的羌兵便足有上千人……劉備向來是仁慈的,但這一戰例外。
劉備不要活口,不要俘虜,傳令各部将軍隻管殺個痛快。
等到殺敗了張橫,重新向大營移動,準備今夜稍事休息後明日進駐潼關。
這一天,這一仗,來回往返奔波上百裡路,還是馬少的情況下,無論是他的将軍還是士卒,都已經疲勞到了極緻。
而馬伯瞻将軍,則已經搶在他們前頭進入營地,挖好了陷坑等他們回來了。
劉備以為消滅了潼關之内的涼**隊,僅僅是跑了馬岱一個,因而回去的路上就很輕松,盡可能地讓這些為自己賣命的士卒感到舒适與驕傲。
這是他在最近二十年中做出最錯誤的決定!
馬岱原本也不敢縱兵在敵人的營地中設伏,但後來哨騎回報劉備居然跑到黃河南岸那邊打仗去了……據楊豐所,涼國在黃河以北隻有一直兵馬有可能渡河南下,侵吞田地。
韓文約麾下大将,羌帥張橫。
如今的涼國将官龐大,再不像馬越奮鬥的那十幾年,一夥老兄弟終日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赴死地共富貴。
馬岱與張橫并無私交,但這并不妨礙馬岱感謝他。
無論張橫是貪也好,是蠢也罷,馬岱不在乎那些。
他在乎的是張橫這麼一南下,讓他看到了戰勝劉備的希望。
劉備不愧是個沙場宿将,簡易搭建的行營深得章法,之字形的營地南北各有兩座可駐紮萬人的營地,處在正中的則是一座大型營地,五座營地足足能夠駐紮七萬大軍。
值得一提的是劉備的行營四面都為了防禦,内裡的營地開口卻是為了攻擊。
很明顯,劉備了解涼州人喜歡的戰法,窮追猛打地沖入營地,大多時涼**隊都更喜歡穿營而過,但這樣的五部營地如果馬岱貿然進攻的話……穿透兩座營地,前面故意将他們放進來,在中軍三萬大軍面前他們絕對不容易鑿穿,接着便會同時面臨七萬大軍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
一時間進退不能,分外可怕。
打了半輩子仗的老爺們兒,哪個會是庸手?
隻可惜,這營地為馬岱做了嫁衣。
涼國的兵馬魚貫而入,在北部二營南下的路口上設下木釘鐵簇,并伴以陷坑柱刺陣,再于中營與南部二營當中設伏。
在外部,馬岱還留下了一部騎兵隐蔽在南部二營之後,伺機待發。
對馬岱而言,這已是萬事俱備,就待劉備親領大軍回還了。
這一等,便等到了暮色将至。
幸運的是暴雨始終未曾停止,這雖然加大了馬岱軍對陷阱的維護花費精力,但也同樣減少了劉備軍發現陷阱的機會。
隔着重重雨幕,馬岱帶着鬥笠靠在大營東部的木栅旁,遠遠地望向北面。
隐隐約約,他看到人影憧憧自雨幕中走出。
“疲憊的旅人,要回家了……喝一口溫湯,吃一碗羊肉?
”
馬岱扣了扣鬥笠,牽起自己的駿馬緩緩踱步後退,雨水砸在駿馬的鞍上,碎落成多瓣也濺在他的臉上。
那張冷漠無情的臉上。
他的心裡很清楚。
他很清楚這支疲憊的軍隊什麼都不會得到,沒有溫湯,沒有羊肉……他們除了涼國人彎刀與長矛之外什麼都不會得到,他們除了臨死前的哀嚎什麼都不會擁有。
他們臨死前見到最後一場面孔,将會是馬氏子孫的獰笑!
殺死涼州人……可是要遭到報應的!
大軍進駐營地,驚醒了大雨中的屋舍,對荊州軍而言這一天無論是與羌軍交戰還是在暴雨中穿行都已足夠疲憊,兩支兵馬率先入駐北部二營,其餘大部則分别向着中部與南部大營歸還。
他們渴望一個大雨初歇後甯靜的夜晚,可以讓枕在刀劍上的腦袋做一場荊州豐年的夢,夢見襄陽開不落的桃花和粉紅色葉片後美嬌娘的面孔。
但是那些想要的,都沒有。
營地中數千張搭好的強弓給予他們洗禮,涼州弩嘣弦的聲音甚至蓋過天降大雨,宛若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