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面色跟着劇變,這的确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一時之間,他頗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關鍵還在于趙國處于被動境地,秦軍可以來去自如,而他不行,必須要嚴防死守。
石勒不知道已有多久沒有如此為難過了,但這時,他必須要拿出個主意,無論是對是錯,總比什麼都不做等死要好,時間每多過一分,趙國的形勢也就愈發危險。
石勒由奴隸起家,之所以能上位,除了善于利用形勢、與那驚人的氣運之外,他性格中的敢拼敢闖也是極為重要的因素,棄并州而退守上黨三關,完全置于被動挨打的處境,他不甘心。
‘娘的,若是兩個月内連拓跋部這藓芥之患都清除不掉,我大趙還如何與秦國争鋒?
’石勒猛一咬牙,喝道:“傳令,命蒲坂與上黨三關各出精騎五萬,于十二月前必須克複雁門,盡逐并州拓跋!
”
“大王!
萬萬不可啊!
”石勒的話音剛落,張賓已連忙叫道:“秦國立國時日淺短,根基不足,此次來攻,必是耗(盡府庫積蓄,根本沒有能力做大部隊迂回運動作戰,秦王非是鹵莽之輩,不可能視若不見,而且秦王愛惜名聲,絕不敢靠橫征暴斂來籌措不足的糧草,因此,臣料他并無餘力支持臨晉大軍增援河洛,隻會依據事前作戰計劃按步就班,東路攻打河洛,北路攻打上黨三關,出于此因,我大趙暫時放棄并州才是穩妥之計!
”
不得不說,張賓的眼睛很毒。
一語道破了關鍵。
雲峰苦就苦在的确沒有太多的積蓄。
每當府庫收來糧食,就被他遠征花的精光,這一次籌備的糧草,距離支撐到明年五月的麥收還差上一點,由臨晉到虎牢,約一千二百裡,不到萬不得已,雲峰不可能輕率的以大部隊增援虎牢。
也就是說,如果在明年五月麥收之前還不能攻破襄國,他将陷入又一次的缺糧窘境當中。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秦國雖坐擁益州與漢中兩大糧倉,但把這兩處的糧食運往秦隴,在漢中河道尚未疏浚的情況下,僅憑人力來輸送,途中的損耗将是個天文數字,差不多得吃掉一半,雲峰在攻打李雄時。
在這方面已經嘗到了苦頭。
所以,他征伐趙國的糧食僅來自于秦隴。
而益州與漢中的大米,隻能在當地自産自銷了,或者收儲起來,作為他第三次下都的後盾,最多也就是賣給江東,不可能再千裡迢迢的運往秦隴。
雲峰四處抓人開挖漢中河道,除了可以促進商貿發展,把益州、漢中的糧食運往北方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自秦漢起,北方糧食産量的總體趨勢是呈螺旋型衰減,比如雲峰腳下的臨晉,以現代社會的計量單位,正常年份畝産約為二百五十斤到三百斤,而解放前的三十年代,平均畝産百斤不到,最極端是在一九三九年,竟隻有三十四點七斤!
忙活一年,隻收獲這麼點麥子,當時的農民靠種地為生根本活不下來,缺水、荒漠化、頻繁戰亂都是不可忽視的因素,但最根本原因,還在于兩千多年的反複耕作,已經把腳下的土地榨幹了,黃河養育了中華民族,但反過頭,中華民族的索取無度又使其深受黃河報複之苦!
這正是一個宿命般的報應,雲峰希望在将來的秦國,糧食大部分由水熱充足的南方提供,北方則以恢複生态與種植高附加值的經濟作物為主,而不是對土地的毀滅性開發。
當然,在貫穿南北的運河網遍布之前,這隻是個夢想罷了,而張賓的提議,的确點中了雲峰的軟肋。
“哼!
”徐光卻是接着張賓館的話頭,陰陽怪氣道:“戰局千變萬化,豈能以一概視之?
你說老夫腐儒一個,不足以參預軍機,那麼,你豈會不知秦王擅出奇兵?
你哪來的把握秦軍不會增援河洛?
大執法莫非是秦王肚子裡的蛔蟲?
依老夫看,你先勾結慕容廆,如今又給大王出馊主意,根本就是一别有居心之徒!
臣再請大王将此獠拿下,交有司嚴加審訊!
”
“你....”張賓一瞬間氣的臉面通紅,卻無言以對,慕容廆的叛趙使他有一段時間極為被動,雖然石勒沒有過多追究,不過,張賓能隐約的感覺到,自已失寵了,相反,徐光在石勒心目中的地位大漲!
“夠了!
”石勒猛一揮手:“大執法随孤起于微未,忠心耿耿,素有奇謀妙計,怎會居心叵測?
慕容廆奸詐虛僞,大執法被其利用應是無心之失,季武(徐光表字)不必惡語中傷,今日庭議到此為止,十二月前,必須盡逐拓跋!
”
石勒雖是明裡斥責徐光,但對他的稱呼是表字,而對張賓則直呼官職,雲峰叫喚手下的姓名是表示親近,石勒在這方面類似于雲峰,徐光與張賓之間的親疏之别已經很明顯了。
張賓盡管并不真心攘助石勒,但劉琨稱帝伊始,隻争朝夕,他也希望石勒多撐上幾年,甚至能大敗秦軍,成就三足鼎立之勢,然而,石勒的一錘定音,打破了他的幻想。
“腐儒誤國,腐儒誤國啊!
”張賓滿臉的恨鐵不面鋼之色,失望的連連搖着頭,竟大袖一揮,自顧自的向殿外走去!
“大王您看,此獠目無綱紀,嚣張至此,應立刻拿下治罪!
”徐光跟着就向石勒重重一拱手。
石勒也是臉上泛出了明顯的怒容,不過,這多年來,張賓的确為他立下了大大小小無數功勞,如果僅由言語不敬将張賓拿下治罪,難免會給人一種寡恩薄情的感覺。
石勒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斂去怒容,揮了揮手:“算了,他年紀大了,也該休息了,讓他去罷。
”
石勒的表态,宣告了張賓政治生命的終結,徐光雖未得競全功,卻也算個不錯的結果了,隻不過,打敗了張賓,真能使趙國從危機中走出來嗎?
在黃河封凍之前,沒有人知道。
随着張賓的離去,百官們也施禮告退,發蒲坂與上黨三關大軍的诏令當天就向襄國以快馬向并州送達,而在并州,拓跋氏不出意外的的取下雁門,之後一路南下,最遠曾打到晉陽,但随着十萬羯趙精銳及時來援,拓跋氏前進的勢頭立刻被阻,并轉為節節敗退,勉強守着廣武才暫時取得了勻勢。
這沒辦法,裝備的巨大差異與戰術素養使得拓跋氏根本不是趙軍對手,來時八萬騎兵,經過攻打雁門的損耗以及與羯軍的大小數戰,如今隻剩下了六萬,拓跋氏算得上損失慘重。
廣武城内,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雖未飄下雪花,但戶外的積水不須多久便能結成堅實的冰,每個人的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皮襖,種種迹象表明,冬天已經來了。
與外界仿如兩個天地,郡府大殿溫暖如春,牆角的炭火發出必撲必撲的聲音,惟氏高坐于殿首,滿臉憂色,也含着一絲懊悔。
她沒有料到,羯軍竟會全面出擊,當初又是誰信誓旦旦石氏不敢出兵?
如果現在讓她再見到裴寬,她會毫不猶豫的把這個臭男人給斬為兩斷!
這幾天,趙軍明顯加強了攻勢,正如拓跋氏當初攻打雁門,日以繼夜的狂攻廣武城,兩方都是死傷慘重,就在一個時辰之前,趙軍才剛剛收兵退去。
如今的惟氏,也陷入了兩難當中,退出雁門,回返到東幹根城,她不甘心,這一趟出征,死了兩萬人,還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就這麼白白的退回去,非但不能再占據并州作為根據地,而且也将受到拓跋部其他族酋的恥笑,聲望會随之大跌,統一拓跋氏更是遙遙無期。
隻是,如果堅守廣武不走,照這天氣看,最多幾天工夫,黃河将徹底封凍,秦軍随時會開進并州,如果秦軍擊敗趙軍,秦王會恪守諾言把并州讓給自已嗎?
如果不給,自已還能如何?
難道與石勒聯手,反過來共抗秦軍?
石勒會相信自已嗎?
既使勝了秦軍,石勒會讓出并州嗎?
族中死了兩萬人,将士們會放下仇恨嗎?
惟氏不是個天真的小女孩,她明白出多少力,吃多少飯的道理,在自已沒能盡占并州的情況下,雲峰哪怕寸土不給,也沒人能說上半個不字。
極度的矛盾,使得惟氏的心情愈發煩躁,關鍵還在于,并州形勢的複雜遠超出了她的預料,絕不是她當初所想的可口美餐,而是摻着砂子的米飯,一個不留神,就會把牙齒磕掉!
“阿母!
阿母!
趙國退兵了!
”突然,拓跋訖那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惟氏不由擡起了頭。
拓跋訖那飛奔入殿,施禮道:“阿母,必然是天寒地凍,趙國久攻廣武不克,擔心腹背受敵,因此才匆匆退去,依兒之見,這一退,或會放棄并州,退守上黨三關,此正是我軍收複失地的好機會,請阿母立刻下令追擊!
”
“走!
咱們去城頭看看!
”惟氏也不多說,立刻起身向外而去。
其實,拓跋訖那的猜測基本屬實,随着天氣愈發寒冷,石勒終于放棄了據守并州的幻想,下令全軍回防上黨三關,在這危急時刻,他雖然罷黜張賓,卻隻能相信張賓的判斷,同時嚴令蒲坂剩下的三萬守軍,十日之内不許撤離,為主力部隊争取到足夠的退卻時間。
惟氏雖然不清楚石勒的具體命令,但她也猜到了這一點,因此必須要親自看個究竟。
(未完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