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自朱棣起兵後,朱允炆便将早朝地點移到了奉天殿内,時間也比以往晚了一個時辰,因為他覺得确實很累,也很煩。
對于他來說,朱棣反叛才是大事,但對于偌大的明王朝來說,那到底隻是局部動蕩。
所以,還有諸多被他視為雜瑣的事,都需要他來操心、定奪。
比如殿試。
想到這事,他就更鬧心。
建文二年庚辰科有個奇觀,殿試前三名俱是吉水人,分是狀元胡廣、榜眼王艮、探花李貫。
讓朱允炆鬧心的便是狀元胡廣。
負責庚辰科舉的試官都清楚,此科榜眼王艮文章豐采,殿試策對實比胡廣更勝一籌,可惜人長得寒碜了點。
試官本沒有以貌取人之心,但心煩的朱允炆看着王艮便更加覺得心煩,一句話就把他黜到第二名,然後把原來第二的胡廣定為第一甲第一名,職任翰林修撰。
胡廣,也就成為靠顔值奪得狀元的第一人。
不僅如此,朱允炆還親自給他賜名胡靖。
龍恩浩蕩啊!
按理說,被大把的龍恩澤身,胡廣這家夥應該深感聖恩,做個聽皇上聽話、體皇上心的好孩子。
結果讓朱允炆很失望,因為這家夥一點都不理解他的煩惱,尤其是上任第一封奏折。
竟是上疏削減僧人田産?
朱允炆當時看到奏折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就不能好好做你的學問麼?
你說你這奏折和與朱棣打仗扯得上關系嗎?
更讓朱允炆不爽的是,此時胡廣竟然附了黃觀的議。
黃觀其人,比胡廣這個顔值狀元來說,學問大得多了去。
其二十七歲即中狀元,還是鄉、會、殿試三元連中。
朱允炆在皇太孫時,對黃觀極為推崇,但現在卻有不喜:你讀的書都讀到狗腦子裡去了?
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
就隻知道附卓敬的議?
卓敬在彈劾李景隆啊!
最重要的是,卓敬這已不是第一次彈劾李景隆,前次彈劾後自己已诏李景隆回京師,人家還沒回來,你們用得着這麼着急麼?
朱允炆對李景隆退守濟南确有一絲失望,但并不意外,畢竟李景隆第二次出征前便與他透了底。
盡管不願意、不甘心,但軍情卻是進一步證實了李景隆的仙夢預言,看來真的是越來越有可能用那條大隧之策了。
朱允炆暗自歎口氣,更加心煩,忖道:“仙人言,不可變,但景隆也曾說過,可以人定勝天啊!
此值緊要之時,切不可讓這些讀書讀懵了腦子的人,影響到景隆的策劃。
”
但瞟着殿下一衆朝臣,他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忍不住想要一聲喝斷,讓卓敬等人住口,但他也知道,雖然李景隆還沒回京師,其兵敗的軍情卻已在幾天前就像風暴一樣沖亂了京師,吹亂了眼下的奉天殿。
被吹亂的人很多,但也可簡單地分為兩撥。
一撥以卓敬為首,後附黃觀、練子甯、胡廣等人,直言李景隆兵敗後不思制敵之策,竟一路棄德州、逃濟南,消極怯戰,實在有辱軍威、有負聖恩,當罪。
另一撥則是徐輝祖、毛泰、龍套等人,其上言國公能于北平、白溝河皿戰,顯然不是懼敵之輩,況且于德州施計、巧退燕軍,故而此番退濟南不敢言功,但至少無罪。
兩方各不相讓,在奉天殿内唇槍舌劍、滔滔雄辯,聽得朱允炆腦袋都要炸了。
但卓敬等人畢竟是以事實為基礎,徐輝祖等人又沒有顯著占據上風,他卻是不好直接駁了卓敬等人。
畢竟那一夥都是讀過很多書的人,嘴舌巧得很。
腦中閃過讀書二字,朱允炆霍地站了起來;殿下衆臣心中一凜,統統住了口。
朱允炆在神色各異的朝臣中掃來掃去,然後柔聲說道:“方學士,你以為如何?
”
方學士自然是方孝孺,若論讀書,天下誰又有他讀的多?
自黃子澄、齊泰被罷了職,朱允炆便将方孝孺升至侍講學士,多讓其參與要事。
而方孝孺專于儒學,深谙中庸之道,谏言也很柔和,讓朱允炆煩惱的心得到了稍稍的慰藉。
再者,方教孺富學之名絕冠天下,朝中文臣多有尊崇,于是朱允炆在朝議之時便越來越倚重方孝孺的意見。
今日朝議,方孝孺一直未說話,既不附議卓敬,也不附議徐輝祖,此時聞得朱允炆相問後緩緩出列,神色平靜地說道:“陛下,臣以為魏國公言之有理,曹國公确然不是怯敵之人。
但是,如今兵退濟南亦是事實,仍由其領大将軍便稍有不妥。
”
衆臣聞方教孺所言,心思不一,雖然面色無異,卻各有褒貶。
方孝孺倒也稱得奇,此番話雖然模棱兩可,兼有兩面讨好之嫌,但卻真是他的心裡話,見朱允炆面露微笑,于是再道:“以臣愚見,此番招曹國公回京師,便宜留在京師執事,讨伐庶人棣則需另拜大将軍。
”
朱允炆笑道:“此言有理,那你以為何人能接替曹國公?
”
這是一個問句,但滿殿朝臣都從中聽出了皇上的答案,無率是卓敬還是徐輝祖,都不再提李景隆之事,隻論當拜誰為大将軍。
方孝孺提名徐輝祖,後者馬上提名盛庸;而盛庸名字一出,殿下朝臣倒是十有七、八附議。
既末,朱允炆道:“既然衆卿均以為盛庸文滔武略、可堪大用,聯便拜他為平燕将軍……曹國公去大将軍職,領府軍前衛指揮使職。
”
…………
徐增壽下了朝,連官服都未脫便去了密室,喚來徐景昌,說道:“前次将寅人送與李景隆,是否收到預期效果?
”
徐景昌本任錦衣衛佥事,但他今日未當值進宮,所以并不知道朝議内容,聞言怔道:“父親為何問起這事?
哦,應該是對我們更加信任了。
”
徐增壽點點頭,道:“如此便好,皇上拜盛庸為平燕将軍,接替李景隆。
”
徐景昌皺眉道:“如此說來,李景隆失了聖寵?
”
徐增壽輕笑一聲,道:“失了聖寵?
我看是更加得寵吧。
他去了大将軍,同時卻領府軍前衛指揮使職。
”
徐景昌倒吸一口涼氣,身在錦衣衛,他自然知道府軍前衛指揮使意味着什麼。
皇宮禁軍又稱上直侍衛軍,包括錦衣衛、旗手衛、金吾衛、羽林衛、虎贲衛以及府軍衛等十二衛。
早先十二衛中是錦衣衛獨大,但在洪武二十六年被裁制下來後,府軍前衛便日益壯大起來。
現今情形下,各衛的職責是警備皇城、巡戒京師各門,獨府軍前衛隻管皇上安全,是皇上的貼身侍衛。
所以無論是朝臣還是尋常百姓,都願稱其為帶刀舍人。
換句話說,皇上的人身安危便是府軍前衛負責。
李景隆現在被任以府軍前衛指揮使,則等于是皇上将自己的性命交給了李景隆啊!
徐增壽沒有訓斥徐景昌的失态,因為不但是他,應該是所有朝臣在聽到朱允炆旨意後,都和徐景昌一樣暗自吃驚。
徐增壽将話題移回來,說道:“盛庸倒是有些本事,就是木讷了些。
你那邊可否有準确消息,他能否成為朱棣的對手?
”
徐景昌回過神來,又笑了笑,道:“盛庸或許有能力成為朱棣的對手,但既然有我們在,誰又能夠成為朱棣的對手?
”
徐增壽哈哈大笑,道:“此戰過後,黃河以北皆歸燕,俨然已形成分疆而治的局面,看來我們押對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