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已過,眼下進入了歸元三年。
江南的春日總是要來得早一些,大日高懸,清風徐徐,泥土也恢複了酥軟,鳥雀在歡快地鳴唱,就連柳枝上也泛起點點新綠,毛茸茸的,嫩嫩的,看着煞是喜人。
揚州城外,東三十裡,湖波蕩漾,水霧彌漫,更有山巒起伏,連綿不絕。
這片山地中,一共有九十九座山峰,聚攏成一朵蓮花狀,透着不凡的氣息。
山峰俱都不高,也不夠險峻,幾無懸崖和斷壁,看上去毫無巍峨和雄渾的氣勢,但卻多了一種清秀和柔媚,正如江南的女子,别有一番風情。
在靠近月落湖的方位,一處地勢稍平坦的坡地中,有一片墳茔,剛剛培了新土,并用青石做了修飾。
此地地勢極佳,背靠龍山,面臨月落湖,且是一塊向陽地,作為墳茔,将給子孫帶來福蔭。
其旁搭建有三間茅屋,草色和木闆皆很新,并沒有刻下風雨侵襲的痕迹,室内陳設也極為簡陋,除了必備的用品,再也找不到一件奢侈的東西。
此地就是月落湖趙家的祖墳,是趙無敵這一分支祖先的埋骨之地。
原先不過是幾堆黃土堆,而今因為子孫中出了趙無敵這個侯爺,不能太過寒酸,方才着人修繕一番,并新立了碑文。
人生一世,于紅塵中忙忙碌碌,所求不就是為了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嗎?
趙無敵也不能免俗,既然決定與前身融合為一體,繼承他所有的責任,那麼既然做了侯爺,如何能不讓祖先風光一番?
不過,經過修飾過的趙家祖墳,在揚州崔刺史等人眼中,還是覺得太過寒酸了,與侯爺的身份殊為不配,并側面詢問,是否侯爺手頭不寬裕?
若是缺少些阿堵物,盡可開口,他們皆願為侯爺解憂。
可他們的好意被趙無敵婉拒,隻好連連慨歎,稱贊侯爺太過清廉,可為世人之師表,流傳百世,成為一段佳話。
趙無敵得武後賞賜頗為豐厚,還不至于在為祖先修繕墳茔一事上捉襟見肘。
另外,常山趙氏總管揚州一路生意的趙六曾來拜見,說上家主傳來法旨,揚州城中趙家買賣上的所有錢财,侯爺若有需要皆可動用,并且,從今往後,揚州一路生意上的收益中,将提出三成歸侯爺所有,算作家族對侯爺的補償和份例。
可别小看這三成收益,那将是一個可怕的數字,一年所得就是揚州全部賦稅的十倍以上。
就這還是揚州這樣的富裕之地,若換成那些偏遠的州府,恐怕就是自大唐開國以來的所有賦稅,也趕不上其一年的份例。
趙無敵并不缺少錢财,也不是對祖先不孝,但卻不肯大興土木,修建墳茔。
對此,窈娘和沫兒也曾發出疑問,可趙無敵卻說道:“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萬事要留一份餘地,不可太過。
想我揚州趙家累世為府軍,祖祖輩輩終日裡為缺衣少食而操勞,雖貧窮但卻從未忘卻心中存有善意。
而今蒙天後恩德,賜我以侯爵,更該誠惶誠恐,并将天後之恩澤廣施于鄉鄰,也強過替祖先修建奢華的大墳,想先祖在天有靈,也必不會怪我。
”
他做如是說,也算是實言,不曾作僞,可卻有所保留,并未對她們和盤托出。
在他想來,母親出身高貴,乃是大唐的公主,可母親最幸福的時光卻是和父親和他一起度過的。
那時節,日子雖過得貧寒,甚至是家無餘糧,可母親卻很滿足,并不曾埋怨,就連在鸢兒出生時,母親處于彌留之際,眼中也隻有不舍,卻無一絲悔與恨。
母親想來是不願做那困守神都城中、錦衣玉食但卻終日惶惶不安的公主,而甯願待在揚州城外,守着自己的一雙兒女做一個農家婦的。
……
趙無敵自那日離開神都,乘大船順流而下,轉漢水,入大江,繼而又該乘車馬,曆時一個多月,方才回到揚州。
他此番并非是衣錦還鄉、榮歸故裡,而是回來守孝的,因此謝絕了揚州大小官員的相邀,就連揚州城都沒有進,直接回到了月落湖邊的家中。
歸鄉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了些酒肉,酬謝了鄉鄰。
當日,便命人在祖墳旁搭建茅屋,作為守孝之地,以至于都沒有進家門。
三間茅屋,就是趙無敵今後三年的住地,而窈娘曾向他請罪,說未曾照料好家翁,請郎君責罰。
趙無敵看着這個與太平公主有幾分相似、且酷似他前世妻子的女人,長歎一聲,強行扶住她坐下,然後鄭重其事地跪下,拜了她一拜。
趙無敵的舉止太過突然,不說沫兒等目瞪口呆,就連窈娘都差點被吓死,連忙拜伏于地,連連請罪。
趙無敵抓着窈娘的胳膊,凝視她如星辰般的眸子,道:“姐姐,不要這樣子,我會心疼的。
再說了,你有什麼罪?
無敵一去三年,是姐姐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家,替無敵在老父面前盡孝,給他送終,并料理了後事。
姐姐你就是我趙家的大恩人,是無敵虧欠姐姐太多,區區一拜何足以償還萬一?
但請姐姐端坐,受無敵一拜!
”
窈娘心中一酸,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郎君去了三年,經過了皿與火的洗禮,終究是長大了!
至于趙無敵發生了諸般變化,知道心疼人,知冷知熱,不再木讷寡言,她倒是沒有多想。
人長大了,總會有各種改變,再者說那個少女不喜歡自家郎君知冷知熱地心疼人,反而喜歡一個悶嘴葫蘆的?
她看見趙無敵又要下拜,連忙還禮不疊,星樂小丫頭見他二人拜來拜去,也不是個事情,于是忍不住開口道:“我說叔叔師父,師娘,你們兩人這樣拜來拜去,就算是拜堂也盡夠了,也該起身端坐,好讓我們小輩拜見一番才是!
”
窈娘給鬧了個大紅臉,以袖掩面,都沒臉見人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無敵倒無所謂,讪笑着将窈娘給扶起,正待一一引見,那邊廂小鸢兒歪着腦袋,眼中怯怯地瞅着他,遲疑地問道:“你真是我哥哥嗎?
”
“鸢兒,我是你大兄,在朔方的日日夜夜,大兄都在想着鸢兒,一轉眼,都長這樣高了。
”趙無敵看着鸢兒,不由得想起他在大明的一雙兒女,眼中慢慢升起水霧,變得模糊。
“哥哥,鸢兒也想你!
”小丫頭得到确認,不再怯怯的,撲進趙無敵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