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是士子,雖出身寒門,但卻飽讀詩書,為人最是講究忠孝禮義。
士子對氣節看得最重,頭可斷、皿可流,氣節不能丢。
隻要心中有浩然正氣在,哪怕是面對高舉的屠刀,亦面不改色,大笑而終。
遠的不說,就說十多年前的上官儀就是如此,一家子呼啦啦數十上百口被帶到西市,面對着劊子手雪亮的長刀,該飲酒飲酒,該大笑大笑,沒了正準備吟誦一首短頭詩流傳千古,卻被劊子手提前下刀子打斷了。
對于馮桂來說,嫁女一事幾經波折,到頭來卻攤上了這麼一攤爛事,可他卻不後悔,沒有怨天尤人,隻怪自家命不好。
死,有什麼了不起,一刀落下,也不過是走完了人間的路,踏上奈何橋,順着黃泉路進入另一個世界而已。
而真要如月娥所說,公然将她給趕出家門,斷絕了父女關系,那麼他将永遠活在世人的鄙視中,終日被口水淹沒、被戳脊梁骨,那種滋味還不如死了。
打在兒身,疼在爹娘心中。
馮桂發完火,看到月娥那腫起的半邊臉頰,一片紫色的肌膚中清晰地顯露出五道指印,心中疼如刀絞。
馮夫人雖不懼丈夫,平日裡對馮桂吆來喝去,可那不過是表象,是夫妻間的樂趣。
一旦馮桂發怒,立馬就變成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不敢出聲,也挨着月娥跪下,低着頭,一起受訓。
馮桂長歎一聲,一甩大袖自去裡屋休息。
這是給馮夫人的暗示,他心疼閨女,但卻抹不下老臉,隻好躲起,好讓老婆子給閨女療傷。
“我的兒,這麼腫成了這樣?
”馮夫人捧着月娥的臉,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心疼得不行,不住地嘟囔:“這可如何是好?
萬一留下了疤痕……哎,老東西也忒狠了,竟然對自己閨女下這樣的重手……”
“阿娘,您不要埋怨阿爺,都是女兒的錯,不該說出那絕情的話。
”月娥強忍鑽心的疼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着母親。
就在此時,一直在外面守門的花三娘進來了,本是有事情禀報,可擡眼看見月娥的臉,不由得驚叫道:“小娘子,你的臉怎麼成這樣了!
”
“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了!
”月娥連忙用袖子遮住,撒了一個謊。
花三娘心裡直嘀咕:“小娘子,你這慌撒的也太蹩腳了!
還自己碰的?
你得是碰到哪裡才能傷成這樣?
還有五根清晰的指印,騙鬼都騙不到。
”
她從月娥跪在地上的模樣,以及屋子裡沒有見到阿郎的身影,已大緻猜到了事情的來由。
可這一猜,她是越發的奇怪了!
阿郎對小娘子可是極為寵溺,就差将天上的月兒給她摘下來,而今卻對小娘子下這般重手,太不可思議了!
“三娘,你急急慌慌進來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馮夫人問道。
“哦,夫人,還真有要緊事情。
”華三娘方才想起她進來的目的,道:“夫人,是咱家姑爺回來了,剛見過秦夫人就來給您二位請安來了。
要說咱家這位姑爺可真是個急性子,月兒都挂上中天了,還要來看小娘子,就不能等到明日天亮……”
花三娘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沒了,可聽在月娥耳中,卻不啻于天雷滾滾,催人心魄。
趙無敵能深夜來看她,這份真情自是極好的,可問題是她如今這副模樣,可怎麼見人?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試問人世間哪一個女子不是将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示在心上人面前?
昔日,漢武最寵愛的女人李娃,因病而憔悴不堪,在漢武來看望時以被蒙面,至死都不讓漢武看最後一面。
李娃非絕情,而是不想讓漢武看到她憔悴的模樣,而要他記住她最美麗的時刻。
“阿娘,怎麼辦?
快攔住他……”月娥急得團團轉,要母親攔住趙無敵,可又覺得不妥,裝病吧,太不吉利,可把她給難住了!
“丈人,丈母,小婿深夜來訪,還請恕罪……咦,月娥你的臉……”趙無敵左等右等不見花三娘回話,想想也不是外人,便擡腳走了進來,可突然看到了月娥紅腫的臉頰,一時之間把他給吓了一跳。
“你這人……”月娥埋怨着,連忙将袖子舉起,遮住了整個俏臉。
趙無敵不知此間發生了何事,不好動問原因。
不過,那受傷的是他媳婦,替她療傷總沒有錯吧?
“星樂,将孫老神仙給你的好藥拿出來,給你小師娘抹上,手腳輕些,可别弄疼了她。
”趙無敵身無長物,隻好找星樂要藥膏。
這丫頭慣會裝傻賣萌,既然與孫老神仙相遇,怎麼可能放過老人家,再加上清風這個“内賊”,早就從孫老神仙哪裡踅摸了好些藥物。
星樂與月娥本就極好,三年未見,而今相遇,早就想來看她了。
她見月娥受傷,本不等趙無敵吩咐,就掏出藥瓶子上前來到月娥面前,可聽叔叔師父這麼一說,卻不樂意了,撇着小嘴說道:“人家就是個笨手笨腳的丫頭,可幹不了細膩活,要不,叔叔師父,還是您親自來給小師娘抹藥,以免弄疼了小師娘哦。
”
他們師徒倆真不講究,人家還沒有過門呢,外加阿娘就在眼前,你們卻一口一個小師娘,可讓人家怎麼活?
月娥又羞又疼,拿眼狠狠地瞪他們倆。
可這師徒倆覺悟太低,也見慣了風浪,對月娥的威脅才不在乎。
“咳咳,大半夜的,還勞煩安國縣公來訪,老夫真是不敢當啊!
”馮桂冒了出來,言語之中的稱謂頗為生分,看來老家夥心裡的氣還沒有消。
“丈人,您這可是見外了,今夜本想讓丈人盡興,誰料到被一群臭蟲給攪和了,真是掃興。
這樣吧,明日小婿再設宴賠罪,就在這宅子裡,也不請外人,就咱們一大家子,好好暢飲一天。
”趙無敵也不以為意,嘻嘻哈哈地邀請。
“安國縣公的這份兇襟……啧啧,可真不是一般的寬廣,老夫是大開眼界啊!
”馮桂搖頭晃腦,外加砸吧着嘴巴,盡說着陰陽怪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