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溢滿了寝房,潑灑在月娥的身上,但卻因為她低着頭,以至于看不清她面容間的變化。
馮主簿仰面朝天倒在床上,随着時長時短的呼噜聲,身上的被子也在一起一伏,口中噴出的酒氣緩緩散開,和那昏黃的燈光混合在一起,讓人昏昏欲睡。
馮夫人盯着女兒的滿頭青絲,就那麼癡癡地看着,臉上浮現出關心、擔心、愛護……各種神色,看上去内心裡也是十分掙紮。
良久,随着一聲長長的歎息,道:“丫頭啊,為娘也曾年輕過,也曾幻想過有一位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騎着駿馬前來迎娶……
可是,幻想終究隻是幻想,夢總有醒的時候,少年郎再怎麼驚才絕豔,可卻是人家的良人,與你無緣,想又有何用?
女兒呀,你是為娘身上掉下的肉,為娘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思?
可那位趙旅帥已經有了兩位娘子,你确定你可以不在乎?
”
月娥突然擡起頭來,眼中噙着淚水,嘶聲道:“娘,女兒不在乎的,隻要能日日見着他,看到他對我笑一下,女兒就心滿意足了。
”
“哎……癡兒啊,你怎麼就這樣死性子呢?
罷了,罷了,兒大不由娘,這是你的選擇,為娘也就随你吧!
”馮夫人以袖拭淚,滿臉都是傷感。
“可是,可是……娘,可是這些都是女兒的一廂情願啊!
女人能看得出來,他心中從來都不曾有我,嗚嗚……”月娥淚流滿面,一頭撲到母親懷中,痛哭失聲。
“呵呵,呵呵,我苦命的女兒……既然人家心中沒有你,那麼咱們就索性放手,給别人一片天,也給自己一片天。
”馮夫人摟着閨女,一個勁地安慰和開導,道:“就憑我家閨女這幅模樣,隻要說想找個小女婿,還怕新城之中的少年郎們不将咱們家門前的巷子給堵得水洩不通?
”
“娘,女兒也想放下,可……女兒實在是做不到啊!
”月娥擡起頭,眼淚巴巴地看着母親,問道:“娘,你說人家心裡根本就沒有我,而我卻總是心存幻想,女兒這樣子是不是很下賤?
”
馮夫人突然扶着月娥的臉,看着她正色道:“月娥,你給為娘記住了,你可以喜歡别人,别人也可以不喜歡你,但是,永遠不要不要說自己下賤。
咱們家雖然貧寒,但卻從來不缺骨氣,而你,我的女兒,無論何時你都是爹娘的心頭肉,你說自己下賤,讓你爹和為娘情何以堪?
”
馮夫人說到後來,心中發酸,淚水不停地滾落,和月娥相擁而哭。
“哎……都是為父無能,讓你們娘倆受委屈了!
”不知何時,馮主簿已經醒來,但卻沒有睜眼,隻有大滴的淚水順着眼角滑落……
趙無敵坐在車轅上,背靠着車廂,擡眼看着滿天的繁星,心緒卻不在夜空之上,而是在思戀家鄉。
一個是隔着時空的家鄉,一個是遠在數千裡外揚州城外的家鄉,可無論是哪一個,都無法回去。
不說隔着無盡時空、回到大明的那個家,就是想回揚州城外一趟,看看老父也是一種奢望。
他是府軍,且正奉命戌邊,不到期滿是不能離開半步的。
能從朔方到新城,還得“感謝”默啜大可汗,就為這,秦大将軍還擔了很大的風險。
他這次戌邊要到明年春末時節,可因為此番立下了些許功勞,肯定不能直接回揚州,少不了要雖秦大将軍去神都走一趟,給武後撐一撐場面。
這樣一來,他回鄉的日子又要推遲,若是武後一時高興,說不定将他調入禁軍之中,那麼與家人相見的日期就更加遙遠了。
他已經與前身的感情融為一體了,他就是趙無敵,再也無法分割。
而前世今生,他都是一個看着親情的人,相對于親情而言,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
可人在軍中,卻身不由己。
除非是反出大唐,遠竄海外和異域,否則隻要武後一道旨意,他除了服從還能怎麼辦?
近日,他沒來由地心中淩亂,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和他息息相關。
可任他思來想去,在這新城之中也沒有什麼能威脅到他的人和事。
那麼,極有可能是出在揚州的家鄉,定然是家中出了事情。
可如今天寒地凍,大雪阻斷了道路,想找個人帶封信回家也辦不到。
而讓秦大将軍出動驿站……想想還是算了,哪怕秦大将軍和魏文常對他再怎麼看着,也不會這樣瞎幹的。
他對着星空默默念叨:“阿爺、窈娘和鸢兒,你們一定要平安無事,等着我回家。
阿爺,兒子如今出息了,立了軍功,做了旅帥,也有了些錢财,還認識了孫老神仙。
兒子一定請他老人家給您看看,有他老人家出手,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啊,對了,兒子見到了咱們的族人,原來咱們竟然是常山趙氏子孫,而且,兒子已經認祖歸宗了!
相必,你一定很高興的,兒子曾聽您念叨過,說咱們家的家譜不全,往上不過是一兩百年時間,再往上卻不知道出處。
還說為人子孫,卻不知祖宗是誰,真是不孝。
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找到祖地,到時候,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給列祖列宗磕幾個頭,祈求他們的原諒……
阿爺,您等着,待明年兒子回家以後,咱們一家人一起去常山,去祭拜列祖列宗……”
趙無敵仰望星空,心神已飄到了星空之中,渾然不知,眼角有大滴的淚水滾落。
此時,月娥看夜已深了,向母親辭别,要回高朋聚客棧了。
她在母親的陪伴下,來到了馬車旁,看見了仰望星空卻淚流滿面的趙無敵,一顆芳心沒來由地一疼。
藍衣扈從見月娥過來了,正準備上前喊醒趙無敵,卻給月娥止住了。
她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心中卻頗為不平靜。
此時,眼前的人不再是那個有勇有謀、殺得突厥人望風而逃的趙旅帥,而是一個傷心人。
同時,她心中也十分狐疑,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悲傷,以至于哭得像個孩子?
這還是他嗎?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他,雖勇冠三軍,但終究隻有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