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西市口,午時三刻。
長空萬裡,秋陽如金,陽光恣意傾瀉而下,将四方商鋪屋頂的明瓦和飛檐等,都渡上一層淡淡的金,卻因秋風的擾動,金色的光影輕輕地蕩漾。
忽然,一片烏雲飄過,遮斷了漫天的秋日金陽,北風頓起,吹得商鋪來不及關閉的門窗嘩啦嘩啦響得厲害,且有一股陰冷的寒意撲面而來。
今日是個殺人日,西市口就是那個殺人地,沿着長街一溜跪着數十名待決的囚徒,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還有不過二三歲、懵懂無知的幼兒。
就在天顯異像的那日,刑部尚書周興上奏武後,言江王、南越王、閩越王、楚江王和嗣閩王五王于泉州密謀造反,武後震怒,令周興徹查此案。
周興借此大興诏獄,肆意拘禁大臣,以“瓜蔓抄”之法,旬日之内竟牽連數百人之衆,刑部大牢中每日都有諸多“病死者和畏罪自殺之人”,讓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今日奉旨處決的是五王謀反的“頭号内應”,故齊王李元吉的女婿,衛國公、輔國大将軍,檢校右衛大将軍蕭千客阖家老小、不論男女,一律斬絕。
蕭千客,出身蘭陵蕭氏,是大唐開國元勳、太宗朝尚書右仆射蕭瑀的孫子,尚晉陽公主,也就是齊王李元吉的遺腹女。
昔年,玄武門之變,齊王李元吉被尉遲恭所殺,隻留下一子,以及一位遺腹女。
太宗每思及齊王,皆痛不欲生,對齊王之子女視若己出,恩寵有加。
因齊王子已繼承齊王之爵,在爵位上已經到了頂,故把恩寵盡數加在齊王遺腹女身上,于其周歲時,加封為晉陽公主。
晉陽在李唐有着極為重要的地位,那裡是李唐的龍興之地,太宗以晉陽為封号,可見齊王李元吉在他心中的地位何其重要。
第二代齊王死後,第三代齊王卻被高宗皇後、也就是如今的武後,降為閩越王,給攆到嶺南山中去做“山大王”了。
晉陽公主已過世多年,驸馬蕭千客也也是垂垂老矣,頂着一個輔國大将軍的虛銜在家養老,等待着晉陽的“呼喚”。
就是這樣一個在家等死的老人,卻被周興定為五王謀反的頭号内應。
一個沒有一兵一卒、且已賦閑十多年的輔國大将軍,他拿什麼去做内應?
檢校右衛大将軍嗎?
所謂檢校,那就是一種榮譽,當不得真的。
如今,阖家老少,不論男女,全都被綁赴刑場,一律斬絕。
有唐以來,犯官之妻女一般都是籍沒入宮成為官奴,而且,年幼子嗣都是流放嶺南。
對犯官阖家老少,不論男女,一律斬絕,就是武後開的先河。
從此,酷吏橫行,将整個天下殺的是人頭滾滾,流皿漂橹,多少人家斷了香火、絕了祭祀。
時刻已到,刀光起、皿雨飄飛,人頭滾落,蕭千客阖家男女老少六十一口被斬盡殺絕,扶老攜幼共赴黃泉路。
無頭的屍身撲倒在地,而人頭則散落的到處都是,殷紅的皿染紅了西市口的地面,滲進了地磚的縫隙裡,而皿腥味随着陰寒而凜冽的北風傳遍小半個洛陽城,那風中呼嘯的聲音是冤魂凄厲的慘嚎,久久……不願離去。
在西市口的東邊,隔着四五條街口,停着一輛翠幄清油車,拉車的是兩匹青色健馬,駕車的中年車夫懷抱馬鞭,兩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路,卻支棱着兩隻耳朵,似乎在等待主人的指令随時上路。
十多位襕衫佩刀侍衛,俱都騎着高頭大馬,守護在清油車旁。
車上雖然沒有打出官幡,就憑這些良馬、這些身手矯健的侍衛,也能看出車中人身份不凡。
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都盡量放輕,而車中也是寂靜無聲,隻有簾幔在風中淩亂,偶爾露出一張絕美的容顔,驚豔得讓人傾倒。
若以花來比拟美人,那麼車中的女子無疑是花中的絕品,既有牡丹的華貴,又有雪蓮的驚豔,雍容中又多了一股子清麗,隻是,她的眉宇間總有一抹憂傷和凄婉彌漫,且濃的化不開。
一名青衣女子,年約三十多歲,腳步匆匆,自西市口方向而來。
那些襕衫侍衛隻是擡眼看看那名女子,卻沒有任何舉措,很明顯是一夥人。
青衣女子走到清油車邊,一挑簾幔鑽進車裡,跪坐在門口的錦墩上面,俯首道:“公主,輔國大将軍一家……都去了。
”
“都去了嗎……去的好啊,今你明他的,遲早不都要去嗎?
”那車中的絕美女子凄然一笑,美目開阖間,長長的睫毛一抖,兩滴清淚順着睫毛滑動,繼而滾落。
她微微仰着臉,讓淚珠在眼中滾來滾去,盡量不讓它落下,戚聲道:“五個被當豬狗一樣圈養的王爺,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拿什麼去反?
這個道理,宰相們知道,百官知道,母後她更是心知肚明,可又有什麼用呢?
母後需要他們反,他們就必然是真的反了,真相并不重要。
衛國公,一個遠離朝堂、在家賦閑了二十年的人,又拿什麼去做内應?
朝廷百官和軍中諸将,誰也肯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謀反?
可是你知道母後是如何回應岑長倩的質問的嗎?
呵呵,可能有。
多麼精辟的三個字啊!
可能有,可能沒有……
母後啊,您已經殺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婿,什麼時候該輪到女兒我呢?
”
原來這車中絕美女子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武後最為寵愛的小女兒太平公主,也就是那個被譽為洛陽之花、公主中的公主,集萬千靈秀于一身的女子。
太平公主輕輕飲泣,眼中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一行行,順着臉頰滑落。
就在今年的春天,武承嗣密奏太宗第十子、越王李簡謀反,此案牽連甚廣,不知怎地竟然将驸馬薛紹的兩位兄長列為内應,而後,也将薛驸馬抓進禦史台,列為同犯。
驸馬怎麼可能會謀反?
他怎麼敢謀反?
太平公主抱着襁褓中的幼子跪立宮門,求見武後,可她那鐵石心腸的母後卻拒絕見她,就連去禦史台見上最後一面都未能如願。
母後啊,你知道嗎?
作為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我的驸馬竟然是餓死的……你自然是知道的。
太平公主輕輕揮手道:“走吧……去龍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