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些女人被安置在寨子裡之後,染坊裡的八色青蛙渾身上下似乎生出了一股使不完的力氣,剛起更的時候,他們早早的收工,和平時不同的是,整個寨子裡睡不着的野貓似乎多了起來,直到三次罐子從錦姐二樓的窗子被扔出去之後,周圍才再次恢複原本的阒寂。
大水池邊最後一盞牛油燈也熄滅之後,一道狸貓一樣快捷的身影朝水池旁邊的木屋奔了過去。
在暗處躲到現在的段素貞早已餓得前兇貼後背,她沒想到原本簡單的一件事會生出這麼多變故,耽擱這麼長的時間,跟來時走的倉促,幹糧清水一概未攜帶,若是其他人,估計早打退堂鼓下山了。
段素貞做事極有耐性,不達目的不罷休。
那龍爺現在也不知道躲到周圍哪間房子裡去了,這大半夜一間間的找,反而會誤事。
反正今夜多半走不成了,一動不如一靜,索性不走了。
躲在暗處的段素貞一直在留心今夜的落腳點,還别說,真有這麼一處地方。
染坊背後有一間堆柴的屋子,柴房的旁邊是一片極大的菜園,她發覺這近一個多時辰内,幾乎沒人進出那裡,看來那裡荒廢已久,确定周圍沒人後,段素貞快步鑽入菜圓胡亂摟了一些瓜果,兩個起落便到了柴房唯一的窗戶處,她在外面側耳聽得四下并無人聲,這才從左首斜掩的一扇小門竄了進去。
這間柴房内松柴稭稈幹草堆得滿滿的,周圍布滿了蛛網,見到有人闖進來,幾隻耗子嗖的一聲竄了出去。
雖然平時并沒有人居住,房間裡并沒有太難聞的怪味,反而有一股松枝的淡淡香味,段素貞看看周圍的環境,柴房裡除了幾乎占了大部分空間的柴草,角落裡居然還有一張幹草鋪就的矮床,看來如今的境況比她想象的好多了。
段素貞坐在矮床上,将劍擱在旁邊,而後急不可耐将剛剛摘來的瓜果在衣袍上抹了抹,便往嘴巴裡塞,那些瓜果吃起來格外爽脆,汁水又多,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将偷來的那些瓜果消滅得幹幹淨淨。
這一路跟上山,她早已累得腿酸腳麻,身子剛一躺在那松松軟軟的床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連動彈一下的心思都沒有了,不知不覺中,段素貞就那樣沉沉睡去。
山裡的早晨格外安靜,仿佛一切聲音被白霧吸走了一般。
遠近的空氣中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蘭花的香味,漫山遍野的蘭花沾上了露水,長得越發嬌豔,屬于它們的晚上即将過去,它們更加賣力的吞吐芬芳,讓屬于它們的時間能變得更長久一些。
遠山近景在流動的白霧中宛若一副流動的山水畫,當微熹的晨光從山那一邊射出第一縷白光後,周圍瞬間動了起來,人們紛紛開始在屋内屋外忙前忙後,當屋頂的第一股濃煙竄上天空後,加速了周圍白霧的消散,逐漸露出真容的樹葉在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上面撒上了一片金色,新的一天就這麼周而複始的又開始了。
如果不是一陣“嚯...嚯...嚯...”的磨刀聲,段素貞真不願意從那張帶着餘溫的矮床上爬起來,裡面還夾雜着一些駭人的對話。
“新來的這批貨色不錯,宰了足夠大夥飽飽吃上一頓了。
”
“撿瘦的還是胖的?
”
“我看那胖的夠水靈,瘦的先養幾天。
”
“那就這麼辦,我去準備麻繩。
”
段素貞聽這聲音極其熟悉,隻是剛睡醒,這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一時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等她伸手去抓昨晚立在牆邊的那把劍時,抓了一個空,明明昨晚放在身邊的那把劍早已不知所蹤。
段素貞心猛的一緊,毫無疑問,昨夜肯定有人進過這裡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趁她熟睡時取走了那把劍,倘若昨夜那人在自己的兇口刺上一劍,她現在早已一命嗚呼了。
沒等段素貞理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牆外又跳了出來。
“龍爺,您這大清早的把我喊來是...”
“快把她抓起來...”
段素貞猛然一驚,心道:是說那聲音那麼熟悉,原來先前磨刀的那人是龍爺,而剛剛進門的女子是小翠的姐姐小娟。
這龍爺果然沒安着什麼好心,想起小娟倒在皿泊中的情景,段素貞雙眼一紅,再也顧不得當下的處境,砰的一聲将原本虛掩的柴門一腳踢開,風一般沖了出去。
隻是當她捏着拳頭見到眼前的一幕時,讓她有些哭笑不得,龍爺,小娟,阿忠,以及另外兩個彪悍的漢子正将一頭肥豬堵在牆角,一個氣喘籲籲,捏着一根粗麻繩的身影隻掃了一眼剛剛現身的段素貞,便也加入了堵肥豬的行動中。
距離這些人五丈開外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架起了一口大鍋,鍋下面的柴火燒得噼裡啪啦,鍋裡的水早已白氣缭繞,咕嘟咕嘟的直翻水泡。
段素貞在日光下瞧了一眼自己當下的裝扮,頓時傻眼了,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一身廚娘的裝扮,腰上圍着一個大号的抱肚裙,渾身上下油膩膩的,和剛入柴房的自己完全判若兩人。
那人不但取走了自己的劍,甚至連自己的妝容和衣物一并換了。
段素貞臉上浮起一陣紅雲:倘若幫自己換掉衣物的是個女子還勉強說得過去,倘若對方是個男的,自己裡裡外外豈不是像缫絲房裡的女工那樣被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到底是誰幹的?
段素貞一時委屈無比,居然當着衆人的面嘤嘤嗡嗡的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卻忙得不亦樂乎,一時間,豬的嚎叫聲,男人女人的嬉笑聲,完全蓋過了段素貞的啜泣。
等段素貞抱着頭哭得實在沒力氣了,鼻子裡猛然聞到一股特别的香味。
那龍爺對烹煮似乎很擅長,原本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一隻肥豬,很快被肢解,肉是肉,内髒是内髒,骨頭是骨頭,轉瞬間變成了一道道芳香四溢的肉菜。
段素貞昨夜吃的那點瓜果早已被五髒廟消化得幹幹淨淨,現在見了這些看起來似乎味道不錯的肉菜,和周圍人一樣,立馬大吞口水。
“姓龍的,你這什麼意思?
”在遠處猛然露頭的錦姐見到寨子裡唯一的一頭可以出欄的豬被宰了,雙眼噴火的她心疼得提起一把柴刀就往人堆裡沖,那架勢恨不得用手上那把柴刀在龍爺身上立馬捅幾個皿窟窿出來,隻是她手上那把柴刀鏽迹斑斑,也不知她是拿錯了,還是隻是拿大架子唬一下對方,見到一旁一身廚娘打扮的段素貞,反而氣勢洶洶的将柴刀指向了段素貞:“她是誰?
”
“我剛剛從鄰村請來的廚娘,她是以前教我炒菜的師傅,今兒吃了這頓謝師宴,就代表我姓龍的今日可以出師了。
”
“真的?
”
“那還能有假?
不信你問她。
”
大理曆代公主出嫁前,都會用秘制的藥水在手腕處點上守宮砂,原本六神無主的段素貞瞧見那殷紅的守宮砂在手腕處沒一點褪色,而渾身上下更沒一點不适,這才冷靜下來。
這龍爺現在居然主動替她掩飾,段素貞一時沒适應過來,隻是昨晚的詭異事件如果不調查清楚,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惡氣。
“臭小子,今兒出了我的門,可别丢了我這十八刀的威名。
”
段素貞有心想露一手,浙江菜有一道幹絲,話說高明的廚子能将一塊薄薄的豆腐幹橫切十八刀,片下來的每一片豆腐幹厚薄均勻,薄如絲帛,這一手極其考驗刀工。
大理段氏将這刀法變化到劍法之中,連成了一套‘豆腐劍法’,後來改為‘鬥佛劍法’,即用劍來橫切一塊鮮嫩的豆腐,那削,提,按,捺的火候如果把握的恰到好處,這十八劍下去,最後隻會見到大小厚薄一樣的豆腐片呈一字擺放在長劍上。
段素貞手掌在案闆上一拍,一條五花肉直接彈跳到半空,她手一抄,原本桌上被磨得刀刃如薄紙的那把殺豬刀被她提在手上,‘唰唰唰’,一陣眼花缭亂的刀光在衆人眼前閃過。
段素貞這空中切五花肉的‘鬥佛劍法’比當初用豆腐練劍更要難上一大截,若不是後來遇上杜清源,杜文君那樣的劍術名家,今日絕不敢斷然使出。
“啪啪啪...”錦姐看着那些厚薄均勻的五花肉像雪花一樣落在案闆上時,看得眼睛都癡了。
周圍的人更是不停的高聲喝彩,他們哪裡曾經見過如此高明的功夫。
“整這麼花哨有啥用?
好好的一塊五花肉,被你弄得豬皮是豬皮,肥肉是肥肉,瘦肉是瘦肉。
”龍爺這小聲的嘀咕還是被一旁耳聰目明的段素貞聽見了,若不是衆人在一旁,她早一拳轟過去。
“大家快吃飯,吃飽了飯,我們才有力氣對付那些打我們缫絲主意的惡人。
”
“恩。
”段素貞一時沒有弄明白,隻是當一碗香噴噴的糙米飯送到手中時,她哪裡還顧得上龍爺的弦外之音。
也不知是龍爺做的肉菜實在太好吃,還是她本身就餓了,今天她連吃了三碗糙米飯才勉強将肚子填飽。
等他們剛剛将鍋,碗,筷,殺豬的現場處理完,龍爺口中的惡人就到了。
“姓龍的,玩花樣居然玩到你顧爺我頭上來了,我今天要你好看,給我砸。
”來人正是在鹽津縣經營布店的顧掌櫃,他的身邊跟着一群兇神惡煞,手提棍棒的二流子,他一見到龍爺,就恨不得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下來。
那些人被顧掌櫃一吆喝,便如餓狼般闖進寨子,到處打砸,原本晾幹的一些花布,再次被這些人扔入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的八色水池中,原本架着的幾口大染鍋,更是被丢到地上被砸了個稀巴爛,原本平靜的寨子,一時間雞飛狗跳,女人的嚎叫聲此起彼伏。
寨子中那些站在染池邊原本五大三粗,人高馬大的漢子,居然一個都不敢還手。
“顧掌櫃,這什麼意思?
”龍爺掃了周圍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隻是他并沒有發作,反而是一直站在他旁邊的阿忠氣得拳頭捏得如炒豆子,一雙環眼盯得周圍那些逞兇的二流子根本不敢靠近,這才讓龍爺一直安然無恙。
“姓龍的,你心裡明白。
”
“顧掌櫃,在你的布店,我們早已人貨兩訖,你今日這番做法,好像有點不顧江湖道義。
”
“你奶奶的,染布就好好染你的布,缫絲是你們這群窮鬼能玩的嗎?
顧爺我收你們的布,已經給你們一口飯吃了,現在你們倒好,居然都算計到你顧爺我頭上來了。
”
“讓開,讓開,給縣老爺讓條道出來。
”一隊手持鐵尺,背着長刀,提着鐵鍊的衙差猛然現身,後面跟着一擡大轎,大轎剛停穩,便從上面走下來一個滿臉紅光,豬兒肥頭的胖子,那人見到錦姐的那一刻,雙眼放光,猥瑣的在對方身上掃來掃去。
見到寨子中周圍人殺人一樣的眼神後,才有所收斂。
一旁的顧掌櫃早已笑臉迎了上去,來人是鹽津縣的知縣,也姓顧,在族中子弟中排行老二,東西街兩家布店都是他們顧家的生意,東街排行老六,西街排行老八,東西街雖然平時因為生意有小摩擦,隻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一旦縣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動了顧家的根本,兩家立馬會結成一派,更是将顧老二這尊最大的菩薩搬出來。
所以在西街顧八的那間布點裡,周圍的人看見那些女子被當衆賣給龍爺,才會一個也沒有出來說句公道話的。
顧二,顧六,顧八,在當地被稱為三虎,欺壓善良,無惡不作,成為鹽津三害。
“顧八,你說的拐賣人口的人販子在哪裡?
”
現在不但龍爺,錦姐,就連一旁的段素貞也瞧出來了,這完全是顧家三虎精心設計出來的一場陰謀,隻是龍爺如此精明的人,為何偏偏上了這三虎的當?
原本想看熱鬧的段素貞,居然有了出手幫龍爺一把的沖動,隻是想起昨夜的事情......
“小娟跳池子裡去了,她不會水,會淹死的,求你們救救她......”幾個提着棍棒的二流子站在染池邊,滿臉笑意,他們不下水救人不說,還将寨子裡的人隔在外圍,不許其它人下水救人。
話語剛落,兩道人影同時飛向染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