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不緊不慢的在街道上逶迤而行,空中下着淅淅瀝瀝的細雨,過往的行人的頭發、肩上都沾滿了雨絲,他們的腳下沒有絲毫的停留,遠方的一陣烏雲在視野中逐漸吞噬頭頂的那片光明,等天色完全暗下來,估計有一場好雨下。
街道兩旁的店鋪中,好些掌櫃、賬房先生、小二無精打采的斜坐在櫃台上打着盹,今天的鬼天氣,對他們的生意似乎有不小的影響,偶爾幾個在店子前晃悠的,隻是一些借他們伸出去的廊檐躲一躲雨的過往行商和路人,他們會統一伸長脖子看一看天,然後各抒己見,以此判斷是否還有繼續往前趕的必要,沿着街尾繼續往前走,将是一片綿延數裡交叉縱橫的濕滑阡陌和方方塊塊的水田,周圍很難找到一棵可以用來遮風避雨的大樹或者人家,如果他們走進去雨越下越大,他們最終還是會被迫走回頭路,對大多數人來說,此刻一動不如一靜,寄人籬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面對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細雨,有人歡喜有人憂,原本幾家以前門庭羅雀賣蓑衣、油氈帽的店鋪在淫雨霏霏中則廣迎四方來客,門前早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個個滿臉油膩的胖瘦老闆笑得嘴都歪了,男人女人們夾雜在其間正各自掏錢選擇自己喜歡的雨具,然後穿戴上中意的,歡歡喜喜的朝雨中奔去,即使下再大的雨,他們再也不必擔心會被淋濕了,彼此悠閑的在雨中趕着路,為後面的旅程多了另外一番不曾有過的體驗,那些原本在廊檐下讨論着‘山雨欲來’的滞留客,看着一個個将全身武裝得風雨不透的趕路人從視野中走過,他們這才想起有蓑衣、油氈帽這回事,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陸陸續續的也加入了那些排隊買雨具的人群中,整條街雨具店上的生意越發熱鬧了。
和多數人不同的是,有一個滿面愁容的老者帶着全幅的行頭正在雨中踱來踱去,時不時在街尾停下來朝遠處張望,前不久被自己要麼賣、要麼典當出去的家具、衣物被人如數退了回來,那些人臨走之時啥都沒說,隻是說受人所托,客人今天會專程登門造訪。
隻是那内外都在下着雨的破屋子,實在沒地方接待客人了,老者隻是想将來人擋在門外,訴之以情讓對方下次再來拜會老爺,這樣既免了對方尴尬,也保留了老爺的名聲。
整件事是瞞着老爺的,老程頭此時變得越來越焦躁,裡面老爺身邊随時需要他照料一二,在門前又脫不了身,他不得不往複于一内一外,人沒等到,把他卻累得不行,今天喝下去的肚子中原本就不怎麼瓷實的存貨,這一來一往中早已消耗殆盡,跌坐在一截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長凳上,一拍自己那顆糊塗腦袋,才發覺自己完全和自己過不去,身旁那幾個渾身破爛髒兮兮吵着要吃要喝的孩子,為什麼自己一開始沒想到好生利用下他們?
靈機一動的老程頭開始尋找身上所剩不多的幾枚銅錢,要想叫得動這些孩子,總得給對方一點甜頭,這樣他們辦起事來才越發殷勤。
隻是衣角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洞,被自己好生保管的幾枚銅錢早已不知所蹤,老程頭這下真的急了,讓那些鼻涕蟲在自己前面一字排開,一一或威逼,或利誘,問他們是否發現那些無意失落銅錢的蹤迹?
孩子們驚驚惶惶的,被這麼一吓,一個帶頭一哭,另外的覺得自己也受了委屈,也跟着大嚎起來,整個院子亂作了一團,周圍看熱鬧的鄰裡圍成了一團,老程頭這才發覺自己做了最愚蠢的一件事,等這些時刻都打着他們米缸的鄰裡發覺事情的真相,他身上業已遺失,現已下落不明的銅錢,恐怕是再也沒有找回來的希望了,老程頭想起這些,頹唐得蹲在地上,雙手沮喪的抱着腦袋,他真不知道這日子該如何過下去了。
“張三,你和澹台大人去街口買點吃的,聽說他家裡人多,恐怕早就揭不開鍋了,我和逢春在這條街上找一處地方等你們。
”
張三和澹台玉瓶知道吳永麟這個時候将他們兩個同時支開,多半有什麼話要和梅逢春單獨談,兩人彼此心照,張三在一爿臨街的鋪子中選了一間此刻似乎根本就沒人光顧的酒棧将兩人放下後,便趕着馬車撇開他們倆,去辦吳永麟剛剛交待下來的事情去了。
酒棧中的過賣和老闆此刻正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對路,喋喋不休,嘟嘟嚷嚷的,老遠看見有客人朝酒棧急奔而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擠着笑臉弓着身子,取出兩頂半黃不新的鬥笠迎了上去。
“給我們找個清淨地,上四個碟子,來一旋子酒先吃着。
”吳永麟邊小跑邊吩咐,進了裡面,舉目四顧,偌大一間酒棧,除了一個夥計和老闆,店裡冷冷清清的,吳永麟對張三選的地方甚是滿意,對這小子辦事的方圓,若不是有吳檗這層顧忌,他還真想納為己用。
兩人選了一間稍稍靠裡的座頭,接過眼明手快過賣遞上來的一方幹帕子,胡亂在身上抹了一把,便從身上抓出一把銅子,撒在對方的木托盤上,而後又往上面放了幾錠真金白銀,這意思就再明顯不過了,大錢是老闆的,小錢是過賣的,一碗水端平,酒菜依次上齊後,喜笑顔開,各取所需的過賣和老闆便再也沒來打擾。
“逢春,你如果不想面對蘇康生,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這事我始終是剛開始那句話--不強求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
”
“小爺叔,你到底和蘇老爺是什麼關系?
怎麼如此照拂?
”
“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一件事需要他相幫,蘇老爺的人品,你應該比我清楚。
”
“為人雖酸腐、書呆子氣,論起治世之道,頗有一番獨譬的見解,隻是懷才不遇,又受蔡相‘元祐黨’昭彰之罪所累,更是遙遙無出頭之日。
”
“就憑你這一番不俗的見解,不去考取一個功名太為可惜了。
”
“小爺叔說笑了,做人和經商、做官的道理其實都差不多的,‘别人進我一尺,我還對方一丈’,勾欄瓦舍雖來往魚龍混雜,隻要稍用點心,你能從對方口中打聽到很多真話。
幹爹也曾經有那個想法,隻是我們的雜劇班子,一年到頭東奔西走的,根本沒個定性,我都這麼大的人了,實在不好意思在班子裡面吃白食,讓幹爹難堪。
況且像蘇先生這麼有才華的人都尚且過得如此不堪,這個功名考不考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你既然這麼想,我也不便勉強,相信我,這個世道不可能永遠這麼亂下去,術業有專攻,甯做雞頭,不做鳳尾,這戲我們要唱就要唱的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個人聽到你梅逢春的名字,都立馬豎起一根大拇指。
”
“這方面還得多多仰仗小爺叔。
”
“我這裡當然沒問題,隻是表面看起來特别光鮮的東西,往往壞在本心上,人得了勢,出了名,往往忘乎所以,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了。
”
梅逢春當然知道對方是意有所指,隻是他此刻根本還體會不到吳永麟這句話的力量,默然想了一陣,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局面僵持下去的時候,吳永麟發覺自己這句話似乎說的重了一點,連忙改口道:“我隻是給你提個醒,并無它意,你千萬别往心裡去。
來,我們一起喝一杯,去去身上的寒氣。
”
梅逢春平時幾乎滴酒不沾,畢竟酒為辛辣之物,容易壞嗓子,隻不過此刻實在拂不過吳永麟的面子,不得不将面前吳永麟剛剛為他倒的一杯酒一股腦的喝了下去,這些酒雖和吳永麟烤出來的酒有差距,隻是對第一次喝酒的人來說,第一杯下去,也足以讓對方暈頭轉向的了,果不其然,一杯下肚的梅逢春那張俏臉上浮起了一片紅雲,雙眼迷離,臉上似笑非笑,明顯已有了七分醉意。
吳永麟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這下即使梅逢春打定主意陪自己刀山火海在所不辭,他哪兒還敢帶着一個醉鬼上門叨擾。
還好張三、澹台玉瓶很快便将一切備齊趕來此處與他們彙合,吳永麟這才免除了扶着另外一個好看男人的尴尬,讓張三在馬車中代為照顧梅逢春,領着澹台玉瓶,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朝街尾一間式微世家、三進一出的院落走去。
周圍看熱鬧的鄰裡早已散去,隻是他們走的時候依然沒忘記順手從院子中的那堆雜物中取走一兩件趁手的東西,孩子們的悲傷來的也快,去的也快,三五成群的正樂呵呵的玩着地上的泥巴,隻不過身上、手上、臉上早已慘不忍睹,老程頭此刻也顧不上他們,正彎腰駝背的在自己可能行徑到的地方抓瞎似的亂找一氣,隻不過這些消失的銅闆和他故意作對似的,忙活了一個多時辰,一個子都沒尋到,他更是把有客來訪這件事抛之于腦後了。
一陣讓老程頭痨腸寡肚的肉香像蟲子般鑽入了他的胃裡,他狠狠的咽了一下口水,隔壁二棍子家又吃肉了,這小子就喜歡弄這東西饞他們,隻要他們家煮肉,家裡像做賊似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生怕那肉香被人聞去他們會少吃一口似的,而這個時候,家裡那些不争氣的孩子則圍在二棍子家的窗外,涎着面,期望能獲得對方哪怕一丁點的饋贈,結果等來的卻是頭大如牛,滿臉橫肉,氣勢洶洶提着一根棒子的二棍子,孩子沒被他的氣勢所吓,立馬一哄而散,走得慢一點的,免不了會挨一頓拳棒,那些沒挨打的孩子,自然會被老程頭數落一頓,罵他們沒出息,更罵他們不顧兄弟姐妹之間的情義,不應該獨自逃生,而讓弟弟妹妹在後面受罪。
老程頭剛想上前去阻止那些可能會再次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的孩子,隻是他剛直立起身形,那些孩子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紛紛丢下手中的玩物朝他湧了過來,就在老程頭不知所措的時候,孩子風一般的從他旁邊擦身而過,朝他身後另外的目标撲了過去,老程頭轉過身,這才發現門口立着兩個穿着不俗的男人,隻是他們手上卻舉着一包包與他們身份不太搭配的豬頭肉,鹵水醬鴨,饅首等讓他也忍不住大吞涎水的吃食。
“不要擠,不要擠,想吃東西的先到旁邊把手和臉都洗幹淨了。
”那個漂亮男人的這一句話抵得上老程頭平時大呼小叫的十句話,二十句話,孩子們依次圍在院子中一口古井的周圍,大一點的孩子幫着往水井裡面放捅,搖井轱辘,小一點的則齊心協力的搬着一個可以用來洗手洗臉的大木桶,老程頭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潸然淚下,面對身邊口舌之欲的無窮誘惑,還能兄弟齊心,足以讓他老程頭欣慰了,若不是這窮家境,這些孩子準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老程頭還楞在那裡又哭又笑,另外一個男人卻用水葫蘆舀了半瓢水湊了過來。
“洗洗吧?
”
“老爺...”老程頭伸出手洗手上泥巴的那一刻,心裡一驚,這才記起有客來訪這一回事,隻是對方已經進了門,就沒必要将對方趕出去的道理了,這會失了蘇家的禮數和他老程頭的臉面,看着旁邊那些拿着饅首将就着豬頭肉,鴨肉狼吞虎咽的孩子,老程頭捏着對方送過來的一個香噴噴,熱烘烘的饅首,剛想放進嘴巴,這才記得老爺好像也一天都沒進食了,抓起吳永麟手中的饅首、豬頭肉轉身往内堂飛速跑去。
吳永麟剛順着老程頭跨過的那間屋子邁進去,堂屋的隔壁傳來一口水将就一口饅首的吞咽聲,吳永麟覺得此刻貿然闖入不是時候,立馬踅足轉身退了回來,叉着雙手,靠在一根廊柱上,笑意盈盈的看着院子中的澹台玉瓶母性大發的照顧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心裡冒出另外一番滋味。
自己和她之間也就差一紙婚書了,永遠把對方這麼吊着,似乎對雙方都不好,殷冷霜那裡雖頗有怨言,隻要月靈兒是向着自己的,他就有辦法把這件事辦圓滿,最困難的其實他根本找不到提親的對象,腦袋裡仔仔細細的把這事回味了一陣,猛然一驚,計上心頭,澹台玉瓶的親生父母一時半會也找不回來了,為什麼不給她找個義父呢?
而這裡面的人選,他想到了一個再合适不過的人,即使澹台玉瓶受了殷冷霜的氣,她也隻會負氣回‘娘家’,而自己也不用滿世界的找她了。
“想什麼呢?
”澹台玉瓶什麼時候走到自己面前的,吳永麟完全沒發覺,隻不過依然投給對方一個會意的笑臉。
“想我們什麼時候成親。
”
“你現在東奔西走的,連茶都顧不上喝一口,我現在才明白你确實是分身乏術,我們的事,等空了再說吧。
”澹台玉瓶雖然嘴上是這麼說,隻是這話從吳永麟嘴裡主動說出來,她還是暗自高興着。
“哪天我們去算算彼此的八字合不合,這事宜早不宜遲。
”
“萬一别人說我們的八字不合怎麼辦?
”澹台玉瓶羞紅着臉問道,她能感覺到吳永麟這次并不是說着玩的。
“一個說不合,拆一副攤子,十個說不合,拆十副攤子,拆到一個人說合為止。
”
“哪有你這樣的。
”澹台玉瓶看見老程頭木木愣愣的出現在吳永麟背後,紅着臉小跑開了,心裡早已樂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