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亮了,江上的風也小了,雷也不再打了,但是從淩晨時候起的那場大雨卻一直沒停,甚至還有越下越大的感覺。
所有的人又都上了船,因為江上并沒有什麼風,所以,船也繼續向着南京方向航行,隻是如今江上的視線不太好,瓢潑一樣的大雨讓能見度大大的下降了。
從船上向着遠處望去,隻見一片白茫茫的,幾乎分不清長江和大地的分界。
所以船隻的速度也大大的放慢了。
除了必要的水手,所有的人都進了船艙。
鄭森和孔璋則暫時在李香君的房間裡避雨。
透過房間裡小小的窗口,幾個人眺望着白茫茫的江面。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環兒說。
“你才多大,就開口說一輩子。
”孔璋道,“不過孔某到現在為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大的雨。
而且一直下到現在,都已經有兩個多時辰了吧?
居然一點都沒小。
”
“你們看,你們看江面上是什麼?
”李香君指着窗外突然道。
“哪裡?
”鄭森趕忙問道,同時舉起了手裡的望遠鏡。
“那邊,左舷10點鐘方向。
在那裡有些什麼東西。
”李香君回答說,她跟着鄭森坐了這麼長的船,倒是已經會用不少鄭家的船上常見的術語了。
鄭森朝着那邊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個什麼東西在那邊載沉載浮,細細一看,卻原來是一棵大樹。
“是棵大樹。
”鄭森皺着眉毛回答說,“看來是這大雨造成了洪水,從那條支流裡面沖過來的。
”
接着更多的漂浮物出現了,有大樹,有原木,木條,甚至還有浮屍。
“有些支流怕是已經決口了,這場洪水不知道……”孔璋歎道。
“這樣的大雨要是再這樣下下去,整個江南隻怕都要變成一片澤國了。
然後緊接着就會是遍地災民。
然後說不得就要死者枕藉,流民遍地了。
香君,等到了南京,我們要立刻動起來。
你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把手裡的錢,包括我放在你那邊的都買成糧食,不管價格如何,有多少買多少。
另外要是可以的話,就找你的姐妹朋友們借一些,利息可以給高一點,我負責還。
動作要快,要不然隻怕兩三天之後,各家米行就不僅僅是漲價這麼簡單了,甚至會關門閉粜。
買到米後,半圭兄,你拿着我的拜帖,還有家師的拜帖,去找……去找馬瑤草先生,還有楊龍友先生,若是你不擔心名聲問題,還可以去找阮大铖,就告訴他,要想有個好點的名聲,就趕緊抓住機會。
然後準備施粥濟民。
這場大雨之後,要等水退,怕是要很久。
而且水退之後,這一季的莊稼也全毀了。
大的災荒麻煩還在後面。
大批的農民都會變成流民,你們的糧食估計也支持不了多久。
所以,我立刻去松江,然後換船出海,盡快組織船隊過來,将他們送到海外去。
半圭兄,香君,這邊的事情就要拜托二位了。
”鄭森站起身來,向兩人躬身行禮道。
兩人也趕忙站起來,孔璋道:“大木放心,某不敢說一定能做好,但一定會盡全力去做好。
”
“奴家也是一樣。
”李香君也回答道。
“另外,香君,你母親曆練人情,有什麼不明白的,也要多向她問問。
”鄭森又叮囑道。
“大木,你的船隊趕過來的時候,能不能帶些些糧食過來呢?
”孔璋問道。
“恐怕不會多。
”鄭森搖搖頭回答道,“這不是因為我手中一時間弄不到太多糧食,而是因為我要是運了太多糧食過來,怕反而要出事情。
”
“運了糧食過來怎麼會出事情呢?
”孔璋不解的問道。
“半圭兄想想,為什麼我說那些大戶人家,那些米行會閉粜。
”鄭森并不回答,反而是反問道。
孔璋想了想,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他鐵青着臉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真是該死!
”
“你們說的什麼?
我怎麼一點都沒聽明白?
”李香君滿臉疑惑的問道。
“因為有些人根本就不希望那些農夫能得到赈濟。
”孔璋黑着臉回答說,“這場大雨若是今日不停,就這樣下下去,大片的田地都會被淹沒,那些田地上的農夫若是得不到赈濟就隻能流亡。
而他們原來的田地,就都成了無主之地。
況且,很多大戶人家,家裡的土地其實大部分都是投效的田地。
這些田地雖然已經歸他們了,但是他們在這些田地上收租子,卻不能太多,也不能将這些地随便轉租給别人。
如今那些人要是流亡了回不來了,他們就能随意處理這些田地了。
再加上大洪水之後,田地界限就都亂了,正好可以多占土地。
在我的家鄉,每次有災害什麼的,災害之後,大戶人家的田産就會增加一大截。
所以災荒來了,大戶人家往往都不太願意救災。
”
“而且反正如今其他地方的流民也有的是,等到大水過去了,田地都到了他們手上,他們再找人來種田也毫無困難。
”鄭森也補充道。
“這,這是在發……”李香君的臉也白了。
“對,這就是在發國難财,發昧心财。
隻是真的有财可發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忍得住!
”孔璋道,“如果大木隻是将那些流民都運走,那對于這些人來說,到正是好事。
如果大木運一大堆糧食來,一來會得罪了那些打算囤積居奇的奸商,二來那些想要趁機多占土地的大戶也會不高興。
這些人若是一個兩個,倒也沒什麼,就怕到時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
”
“這些人怎麼這麼壞!
”環兒也忍不住罵道。
“呵呵,”鄭森苦笑道,“這些人也不一定是真的壞,很多時候,也是沒辦法。
”
“大木,你這話什麼意思?
”孔璋瞪大了眼睛問道。
“半圭兄可聽說過養蠱?
”鄭森歎息道,“我聽人說,苗人有養蠱之術。
其法是将各種毒蟲混裝入一個大甕之中,使它們相互吞噬,最後剩下來的那個便是成蠱。
如今亂世已經露出苗頭了。
亂世之人,其實也很像被丢進了大甕中的蟲子,如果不吞噬他人,就難免被他人吞噬。
就像如今的那些流寇,其實原本何嘗不是老老實實的老百姓?
隻是被丢進了這個大甕,不去搶人家,自己就要餓死。
雖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但是正所謂‘禮不下庶人’,這甯可餓死,也不可‘失節’的要求本來就不是針對他們的。
國土有限,而人口過多,如果不能開疆擴土,那就真的和養蠱沒什麼區别了。
最後也隻有最壞最無恥的家夥能活下來了。
”
“刻不容緩呀!
”孔璋歎道,“恢複周政刻不容緩呀!
”
聽了孔璋這話,鄭森突然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很多時候,似乎最為重要的革新,其實都是打着複古的旗号的。
西方新思想從中世紀的神學壓迫下的革新,打的是複興希臘羅馬的旗号,而基督教的改革,尤其是新教什麼的似乎也是打着回到聖經的旗号的,後來日本的明治維新,也打着“王政複古”的旗幟。
而在中國的曆史上,打着恢複周政的旗号的改革其實也不少,比如說被後世譏笑為有史以來最失敗的穿越者的王莽,就幹過打着恢複周政的旗号的玩意兒。
就是我大明,方孝孺,黃子澄也搞過複井田。
“難不成在我這裡還要搞出個東方的文藝複興出來不成?
”鄭森忍不住這樣想道。
這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卻原來是船長派人來通知南京已經近了。
直到此時雨還在不停的下,雨勢也沒有一點要變小的意思。
船漸漸地靠近了燕子矶,放眼望去,比起上次到來的時候,燕子矶似乎更加的深入長江了,而燕子矶附近的碼頭似乎向後面退了好遠。
安江号減慢速度,從燕子矶旁邊行駛過去,負責記錄水文的水手們觀察了他們在崖壁上留下的一些記号,然後告訴鄭森,水位足足上漲了五尺。
“照這個數字來看,前面那一段的江水會倒灌進秦淮河,隻怕舊館和夫子廟都要被淹了。
不知道從這裡進城的路如何。
”鄭森道。
“觀音門那邊地勢不低,應該還好。
”李香君回答說,“先讓船靠岸,我和半圭先生直奔南京,鄭公子你就辛苦點,也不要停留了,直接順江而下,以來将這些人送走,一邊準備船隊盡快趕過來。
”
鄭森看了看外面的大雨,皺着眉毛道:“外面雨大,這麼大的雨,打着傘估計也肯定會淋濕的。
别又病了。
嗯,對了,你等一下。
”
說着鄭森就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拿着一件很大的蓑衣進來了。
“這是人家送我的,你把這個披上,估計能強不少。
環兒,回去之後,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李姑娘燒熱水泡泡,再安排她喝碗姜湯。
要是要出去的話,一定要把李姑娘照料好。
”鄭森又對環兒說。
環兒接過了蓑衣,準備幫着李香君披上。
李香君道:“大木,以前不知道,原來你也可以這樣啰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