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錢謙益的話,鄭森倒是暗暗地點了點頭。
這并不是因為鄭森覺得周延儒比溫體仁強。
這兩個家夥都屬于治國無能,内鬥有術的典型,在治國方面,兩人都是一樣的無能,在内鬥方面,溫體仁可能還要略強一點。
推翻溫體仁,換上周延儒,對于天下其實并沒有什麼真正的好處,對東林黨倒是可能有不少的好處。
隻是錢謙益在面對與自己有仇的周延儒複相的這個問題的時候,依然能判斷出和這種做法對東林有利,而且願意委屈一下自己,做出妥協。
這就比那些覺得自己全然正義,人家應該無條件服從自己的那些東林君子強多了。
另一方面,錢謙益這樣容易妥協,說明他性格軟弱,這也有了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
張溥見錢謙益說了這話,知道自己的目的基本已經達到了,雖然因為當年的事情,錢謙益不可能公開的站出來支持周延儒複相,但是至少不會加以反對了。
便又道:“周宜興複相之後,自然要多用東林君子,如此,虞山先生也必能重立于朝堂之上。
”
對這話,錢謙益隻是笑笑,卻不多說自己,隻是問道:“天如要做這是,怕是要花很多錢吧?
不知道如今運籌得如何了。
”
張溥便回答道:“前幾天得到大木慷慨解囊,錢的問題倒是有些眉目了。
京城那邊……”
兩人正在說話,突然有仆人來報,說是錢謙益的學生張召南從京師而來,有急事拜訪。
錢謙益聽了,便讓仆人請張召南進來。
接着回過頭對張溥和鄭森道:“本來正欲與二位暢談,不想好像發生了一些事情。
”
張溥便道:“也不知可有用得上學生的地方沒有?
”
正說着這話,就見一個小個子從外面幾乎是小跑着進來,這人進來,見了錢謙益,趕緊站住,行了個禮,也顧不得張溥還在場,便道:“老師,大事不好,張漢儒那狗賊受奸相溫體仁指使,向朝廷誣告老師貪贓枉法,意圖以此興起大獄,坑害天下君子!
聽說要逮捕先生的命令馬上就要下來了,學生聽到這個消息,便日夜兼程趕了過來。
老師需趕快想個辦法呀!
”
錢謙益聽了,變了臉色,道:“果真如此?
你這消息從哪裡來的?
”
張召南看了張溥和鄭森一眼。
“天如和大木都不是外人”錢謙益道。
錢謙益明白,這件事情既然後面是溫體仁,那目前張溥和自己就算是有了共同的目标。
張溥這人門路也不少,聯合起來,肯定是沒有壞處的。
“原來是天如先生。
”張召南立刻向張溥行了一禮,然後說,“消息是從秉筆太監,東廠提督曹化淳曹公公那裡來的,應該很是可靠。
”
“原來是從曹太監那裡來的,那就應該錯不了。
”錢謙益點點頭,然後道:“不想我避居鄉野,這奸賊還不放過我。
”
其實張漢儒告錢謙益貪贓,還真不一定是誣告。
我大明因為太祖皇帝對别人的覺悟太高,覺得當官的天然就應該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
既然是仆人,那月錢自然不可能太高,所以,我大明的官員們如果真的隻拿朝廷的俸祿過日子,那日子确實是隻能過得和仆人相當。
隻是俗話說得好,千裡為官隻為财。
就算是洪武皇帝還在的時候,采取了嚴苛的反腐敗措施,反腐力度可能是中國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貪贓十兩以上就可以剝皮實草。
然而腐敗分子還是前腐後繼。
這其實也不稀奇,隻要有利可圖,隻要利潤極高,哪怕是殺頭的事情,也總是有人搶着幹的。
比如後世赤兔國,槍斃起毒販子來可以說是毫不留情,但是毒販子卻還是總也槍斃不完。
到了洪武皇帝過世之後,這樣的高壓反腐也無以為繼,結果,官場上的腐敗就已經成了公開的規矩。
事實上,如果按照我大明太祖皇帝時候的标準,自他駕崩以後,整個大明官場上大概就隻有海瑞一個人不用被剝皮了。
錢謙益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官,雖然依據史料看,錢謙益算不上特别貪婪,但是也和清廉兩個字關系不大,也就是說那些照例拿的錢,他肯定是拿了的。
然而問題是,即使在這個時候,這些錢也是“非法所得”。
所以如果一定要查貪贓枉法什麼的,我大明如今估計是一個逃得掉的文官都沒有。
“老師,自古忠奸如冰炭。
斷斷沒有能相安無事的道理。
”鄭森趕忙上前一步道,“家父與小子講兵法時常說:‘要獵到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要抓到老虎就要比老虎更骁勇。
’我聽說如今東廠的曹太監,雖然是個閹人,但卻不是魏閹那等奸人。
也做過不少撥亂反正,平冤昭雪的好事。
他如今得知了溫體仁的奸謀,便告訴給老師的學生,這必是曹太監也對溫體仁把持朝政胡作非為陷害忠良極為不滿了。
他這樣做,一來是想要救下忠良,二來,也未必不是想要借此,聯系天下君子,共同驅逐溫體仁。
學生覺得老師以及天如先生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和曹太監聯系,共同對付溫體仁。
”
“老師,這位……說得有理。
”張召南也贊同道。
“天如,你覺得這事如何?
”錢謙益問道。
張溥事實上也和曹化淳有來往,在他的策劃中,曹化淳的支持本來就是重要的一環,自然也不會反對:
“曹太監并非奸人,而且曹太監是聖上近侍,也有機會為虞山先生表白。
事情緊急,向曹太監求助的确可以。
”張溥道,“另外,溫體仁這奸賊能數年不倒,很大一個原因在于他在聖上面前裝出‘不黨’,今日借這個案子,善加利用,倒是可以讓陛下看出溫體仁結黨營私的真面目。
如今事情緊急,虞山先生,請允許我先行告退,好去做些準備。
順便也幫先生準備些赴京的川資。
”
“先生,此去京師,必要的打點是必不可少的。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那些下吏,多有敲詐索賄之事。
先生乃大有為之身,千萬不要和那些下吏生氣。
手上必須有一些錢。
隻是這事情很緊急,先生怕也沒有多少時間來籌錢。
學生這裡正好有銀票一千,原本也是打算用來幫天如先生的,今日老師的事情和天如先生之事其實就是一件事。
老師的事情更急,老師可以先把這一千兩銀子拿去用。
天如先生那邊的錢,還可以慢慢的去湊。
”
錢謙益愣了一愣,這時張溥也說:“大木所言極是,虞山先生先收下這些錢吧。
”
錢謙益聽了,笑了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着就讓仆人從鄭森那裡接過了銀票。
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張溥和鄭森也自然不能久呆了,兩人便向錢謙益告辭,錢謙益将他們送到門口。
鄭森看錢謙益眉宇之間,憂色可見。
心中也就越發的認定此人軟弱,或可利用。
便對錢謙益道:“老師勿憂,吉人自有天相。
老師定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
說完這話,鄭森就向錢謙益深深一揖。
“大木你如今到那裡去?
”錢謙益問道。
“小子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不過回家溫書罷了。
”鄭森回答說。
“嗯,老夫也要出去找人,做做準備,有些事情還是要交代一下的,正好和你們一起到碼頭上去。
”錢謙益說。
錢謙益便帶着一個仆人,和鄭森等人走到了碼頭。
碼頭上一時并沒有船,幾個人就站在碼頭上等船。
這時候南京的商品經濟已經很發達了,就在碼頭上也有賣各種雜物的小店。
還有一個貨郎也挑着一個擔子在那裡等船。
錢謙益無聊中四面張望,卻看到那個貨郎的擔子上綁着的幾根手杖,其中一根手杖色紅如皿看起來,倒很是漂亮。
錢謙益走了過去,向那個貨郎問道:“貨郎,你這手杖可是天台藤的?
”
“先生你真識貨,這正是正宗的天台萬年藤做的藤杖,又輕巧,又漂亮,非常難得,小人也隻是運氣,才弄到了這麼一根。
老先生您要買這根?
”那貨郎趕忙說。
“呵呵……”錢謙益笑了一聲道:“老夫最近要出一趟遠門,倒是真的要一根手杖來撐着了。
貨郎,把你的手杖解開,拿過來給我看看吧。
”
“好嘞!
”貨郎應了一聲,麻利的解開繩子,将那根紅色的手杖拿了出來,遞給錢謙益。
錢謙益看了看道:“不錯,的确是天台杖。
這手杖你要多少錢?
”
貨郎嘿嘿了兩聲,然後道:“先生,這藤杖來之不易,不還價,實價五兩銀子。
”
錢謙益點點頭,道:“你這确實是個實誠的價錢。
”就讓跟着的仆人掏了錢,又将這手杖拿在手裡,看了看,向張溥和鄭森笑道,“昔時梁武帝,虎狼屯于階下尚談因果,為天下笑。
不想今日,老夫也蹈此覆轍。
”
鄭森聽了,立刻回答道:“老師此言差矣。
老師此事,卻是不以個人得失萦懷,正所謂‘不以己悲’,非梁武帝能比。
且梁武帝困于台城,是窮途末路;老師眼前雖有小困,但否極泰來卻可期待,更非梁武帝能比。
”
錢謙益點點頭,又低頭看看手裡的藤杖,突然向張溥和鄭森笑道:“天如,大木,你們看這杖,上面倒是可以篆刻上一兩句銘文。
不知道刻上什麼比較好?
”
張溥低下頭思考,鄭森卻道:“老師,學生倒是想到了兩句,一者可以自勉,二者可以自警。
不置可否?
”
“哪兩句?
說出來聽聽。
”錢謙益這時候已經從剛剛聽到消息時的惶恐中擺脫出來了,又恢複了東林名士的氣度。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則将焉用彼相矣?
”鄭森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