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降大雪,贊普和噶爾欽陵之間的戰鬥暫時停止了。
、但恰是這樣的休戰,讓噶爾欽陵那顆憤怒又孤傲的枭雄之心,漸漸的冷靜,冷卻,然後是冷透到了絕望。
他騎着馬獨自一人走到了一片地勢稍高的空地上,遠遠眺望着茫茫一片白皚的高原。
這裡,曾經是他和他的父親苦心經營了将近七十年的國。
父子二人先後輔佐松贊幹布統一高原,建立了強大的吐蕃王朝。
這個王朝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等等各方面,都留下了噶爾父子鮮明的烙印。
每一個高原上的子民、每一天的生活,都會受到噶爾父子很大的影響。
可以說這七十年()()(小說)來,噶爾欽陵父子二人幾乎已經和這個王朝、這座高原、還有高原上的一草一木一畜一人,全都融為了一體。
可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噶爾家族被屠殺殆盡,所有的吐蕃子民都成了噶爾欽陵的敵人,這座高原已經不再是噶爾欽陵的家園,他在這裡沒有了立錐之地。
一夜之間,高原上的吐蕃王朝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和噶爾父子完全無關了。
就如同,他們從來都沒有來過。
就如同,他們早已經死了很多年,早已經是用墨水書寫的冰冷的曆史。
噶爾欽陵怔怔的看着遠方,身上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雪,他已經快要變成一個雪人。
論弓仁帶着兩個人騎馬找到了這裡,慌忙跳下馬來去拍打父親身上的積雪,并将自己身上的厚鬥蓬披到了父親的身上。
噶爾欽陵仍是這樣站着,雙眼微眯,不怒而威表情凝重的,看着遠方。
“父帥……”論弓仁小聲的道,“雪太大了,回去吧?
”
“我活着,但是我已經死了。
”噶爾欽陵突然說道。
論弓仁愣了一愣,不敢插言也不敢多問,隻是細細的尋味着父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絕望呢?
”噶爾欽陵仍是看着遠方,小聲說道。
“父帥,等大雪過後,孩兒親領大軍上前死戰!
”論弓仁咬牙道,“無論對方有多少兵馬,孩兒定要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
噶爾欽陵的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他不懷疑自己兒子的信心,也不懷疑自己麾下軍隊的實力。
但是再這樣打下去,真的還有意義嗎?
“父帥?
”論弓仁小聲道,“先回去吧?
”
“不。
”噶爾欽陵說了一個字。
論弓仁有點急,“再這樣下去,會凍僵的!
”
“不打了。
”噶爾欽陵長歎了一聲,“我是說,不打了!
”
論弓仁惶然瞪大了眼睛,“父帥?
!
”
“什麼也不要再說!
”噶爾欽陵擡起手,無力的擺了一擺,“你馬上率領我們本族的軍士離開這裡。
”
論弓仁大吃了一驚,“父帥讓我去哪裡?
”
噶爾欽陵眯着眼睛看了看論弓仁身後的兩人,信得過。
然後他小聲道:“去薛紹那裡。
”
“啊?
!
”論弓仁的眼睛都瞪大了,“孩兒豈能叛國投敵?
!
”
“你還有國嗎?
”噶爾欽陵厲聲問道。
論弓仁頓時無語以對,急道:“那我也不能就這樣離開父親!
”
“沒有哪個兒子,能夠永遠跟随他的父親。
”噶爾欽陵說道,“更何況,是一個已經死去了的父親。
”
“父親!
……”論弓仁大喊一聲跪倒在了雪地裡,大聲嘶吼,“我不走!
!
”
噶爾欽陵一言不發,轉過了頭去平靜的看着遠方。
父子倆一站一跪對峙了很久,都變成了雪人。
噶爾欽陵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他更加不會更改自己已經做下的決定。
這些,論弓仁比誰都清楚。
“我去……”論弓仁終究是小聲的說了這一句。
言畢,淚如雨下。
噶爾欽陵仍是那樣定定的看着遠方,說道:“秘密聚集,夜半出行。
讓你身後的這兩個人馬上動身,去主動聯絡薛紹。
”
“我們殺了他們那麼多人。
皿海深仇,累世難忘。
”論弓仁小聲道,“薛紹不會接納我們的……”
“他會的。
”噶爾欽陵說道,“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薛紹,但是一個能把噶爾欽陵贊卓逼到這步田地的年輕人,已經不僅僅是一名将軍。
”
“那是什麼?
”論弓仁問道。
噶爾欽陵沉默了片刻,說道:“奇者,權術也;以權術用兵,萬物所不能敵。
”
論弓仁皺眉,一臉茫然。
“此語出自一篇漢人的先秦古籍,《尹文子》。
”噶爾欽陵說道,“你早該多讀書多動腦。
但這些年來你隻知道練武,隻會對我唯令是從。
到頭來,你和薛紹麾下的那些将軍們沒什麼兩樣。
”
論弓仁沉默不語。
他仍是無法想透,父親憑什麼就如此認定,薛紹會願意接納自己的投誠?
“去吧!
”噶爾欽陵擺了一下手,“好好活下去。
從此你不再姓噶爾,姓論。
”
“父親……”論弓仁磕下頭來,把臉埋在了雪地裡,遲遲不起。
“從你能夠騎馬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你當成我麾下的一名将軍。
”噶爾欽陵轉過身來,伸手摸去論弓仁頭上的積雪,說道:“為父好像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叫過你了兒子!
”
“爹!
!
”
論弓仁抱住噶爾欽陵的雙腿,大哭起來。
噶爾欽陵從來不允許麾下的任何一個人哭,這樣做的代價必然是在臉上挂起一條狐狸尾巴。
但是今天,他沒有。
他就像每一個溺愛自己孩子的父親那樣,讓論弓仁狠狠的哭了個痛快。
次日,深夜。
斥侯捉住了兩個吐蕃細作,郭安問了話覺得不尋常,特意帶來讓薛紹親自審問。
細作說明了來意,聲稱自己是論弓仁的心腹,特意來向周軍投誠。
他們還帶來了噶爾欽陵和論弓仁各自寫下的一封書信,給薛紹看。
書信是用漢字寫的。
薛紹熟悉其中的一個筆迹,因為此前自己就曾收到過他寫來的信“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另一封書信的字迹,大約比月奴寫的字還要難看那麼幾十倍。
“多少人?
什麼時候?
”看完了兩封信,薛紹問。
細作答說,大約五千人,少将軍接到回信之後,兩天之内能到。
薛紹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們吃飽喝足休息一夜,明日辛苦一趟火速回去給論弓仁回話,就說我答應接受他們的投誠。
而且我會派出我的精銳部隊,在半道上接應他們。
”
兩個細作大喜,都說吃飽了飯馬上就走,唯恐遲而生變!
薛紹也沒多說,給了他們一頓好吃好喝,就放他們走了。
兩人走後,婁師德才道:“薛帥,兩軍交戰有敵将來降。
此等事情,不得不防。
”
“嗯,婁公所慮有理。
就請你安排一下,防患于未燃。
”薛紹說道。
“是。
”婁師德應了諾。
薛紹再道:“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我推測,論弓仁此來是真降的可能性,将會高達九成。
”
“其實婁某也是如此認為。
”婁師德說道,“對于噶爾欽陵來說,他與贊普的戰争無論是輸是赢,他都已經輸了。
因為,他的整個家族都已經不複存在。
光憑一個孤家寡人,噶爾欽陵再骁勇善戰無法蕩平整個高原。
時也,勢也,非一人之力所能扭逆!
”
薛紹不置可否,淡淡的道:“婁公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
“婁某愚鈍,猜不透。
”婁師德笑道。
薛紹說道:“我想要,和噶爾欽陵見上一面。
”
“哦?
”婁師德微微一驚,然後笑道:“薛帥會與噶爾欽陵惺惺相惜,倒也不奇怪。
對薛帥來說,像他這樣的好對手,當世已是絕無僅有啊!
”
薛紹淡然笑了一笑不再多言,隻在心說道:除了惺惺相惜,我更希望月奴能夠見上噶爾欽陵一面……哪怕是不相認,能夠看過一眼,那也是好的!
兩日後,深夜。
論弓仁提着銀蟒槊,騎上了馬。
在他身邊和身後,有大約五千名出自噶爾家族本姓或旁枝的子弟兵,還有一些是隸屬于他們家族的扈從和農奴。
論弓仁騎在馬上四處觀望,沒能見到他的父親。
他低下頭,心中從未有過的落寞。
“每逢出征,父親總會來送一送我。
哪怕是遠遠看我一眼,也是送了。
”
“但是這一次,我卻不是出征……”
沉默了片刻之後,論弓仁猛然擡起頭來,大喝一聲“駕!
”
五千騎,往南奔去。
此刻,噶爾欽陵就站在一個稍遠處沒有掌燈的帳篷裡,靜靜的看着這五千騎漸漸跑遠。
“兒子……”
他輕喚了一聲。
他的刀,抹過了他的喉嚨。
……
又是一個深夜,雪地反射的白光,讓黑夜看起來不那麼陰暗。
論弓仁看到前方有一列兵馬排開。
有一員大将騎在馬上,橫着一把巨大的兵器站在路中央,身後飄着一面大旗。
“薛楚玉!
”
雖然還隔着這麼遠,論弓仁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匹馬那個人那柄兵器,至從那天在戰場上遇到過一次之後,論弓仁保證自己永世也不會再忘!
薛楚玉将方天畫戟往身邊一插,翻身下了馬,抱拳而立,“本将奉薛帥之命,特意在此恭候,迎接論将軍!
”
論弓仁跳下了馬來大步走向薛楚玉,站在他身前三步之地,“如果你能現在打赢我,我就跟你走。
”
“我不會跟你打,因為薛帥的命令裡沒有這一條。
”薛楚玉淡淡的道,“更何況,現在你是客人,不是敵人。
”
論弓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我們還有機會,一決高下嗎?
”
“如果我能像家父一樣長壽的話。
”薛楚玉淡然一笑,“四十年之内,随時奉陪!
”.
【31号了哈,誰還有月票什麼的,投上來别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