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做得的事,難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嗎?
工匠譚壯在近日方認祖歸宗。
他的母親是呂宋人,父親譚康是泉州陳家的一個管事。
泉州陳家也算是世代儒門,族中子弟少時多曾習讀詩書。
不過,泉州和徽州等地都是商賈興旺之所,家中人把商賈為第一等生業,将難考的科舉反而撂在第二。
譚康的東家陳宰少時就走南闖北,将南邊的珍珠、珊瑚、琥珀、犀角等四處販賣,也攢下了一些家私。
可陳宰并未固步自封,他眼見妻子誕下一個男孩,自覺給家裡留了後,便想大賺一筆,博一場大富貴之後,就在家安心教養兒子。
弘治爺早年寵信宦官。
沿海的鎮守中官,亦知走私之利,他們有能力、有本事給商人開這個方便之門,隻要商人能給他們繳納足夠的買路錢,他們就能放商人出海走私。
陳宰就是靠這條路子,出海來到了呂宋。
可在海外賺錢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容易。
陳宰到呂宋來的第一年,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場。
作為管事的譚康想勸東家回去,陳宰卻不肯,他費盡心機,才得以出海,要是折了本錢,有何顔面見江東父老。
陳宰堅持要幹出一番事業,在病好之後,就開始苦心經營,終于有了成效。
他索性買了一個妾室,在身邊照顧自己,做好了“不破樓蘭誓不還”的準備。
譚康雖然思念故土,可他為人下屬,東家不肯回,他自個兒想回也回不去。
他在周圍人的勸說下,也學習他的東家,在呂宋納了一個二房,并和二房妻子生下了譚壯。
譚康從此更加努力地做事,希望能夠攢夠錢,帶着妻兒一塊回歸故裡,豈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弘治爺駕崩、正德爺登基,中華傳來消息,說朝廷有意撤掉鎮守中官。
這猶如晴天霹靂,讓走私商人們都惶恐不安起來。
陳宰起初還不當一回事,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是官,就沒有不愛錢的,反正他回去之後也要孝敬太監,這筆錢給誰不是給呢。
可同鄉卻道:“這擺明是要除掉太監了。
那些個老爺們,骨頭裡的油都要榨出來,豈會輕易放過我們這些肥羊。
他們若是拿我們走私之事問罪太監,污我們一個私通倭寇之罪,隻怕你傾家蕩産都難贖啊。
你家可有大員,能保你的性命嗎?
”
陳宰這才被吓住,他深悔過去沒有多搭上幾條線,鬧得自己現在無人可靠。
他思前想後,決定帶上最值錢的财物緊急返鄉。
譚康大吃一驚,擺在他面前的是兩難之局,此時兒子譚壯隻有六歲,體弱多病,顯然是受不了長途跋涉。
可他要是留下來,隻怕這輩子都回不了故土了。
譚康最後還是決定抛棄妻兒,跟随東家返鄉。
可憐的譚壯之母,以為丈夫真的是回家奔喪去了,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去。
可惜,她直到瀕死之時,仍癡癡望着海邊,可那裡依然沒有半片白帆。
譚壯長大成人之後,做了經驗豐富的老匠人的學徒。
師徒二人被佛朗機人雇傭,給他們造船,這次也跟随他們來到了廣州。
譚壯一踏上這片廣袤的土地,就開始四處尋訪父親的蹤迹。
泉州陳家也算是小有名氣,譚壯很快就找到了家門。
父親譚康滿懷愧疚,可異母兄弟們,卻對他十分仇視。
他坐了冷闆凳,心中十分不忿,可也無計可施。
可讓他萬萬沒想的是,沒過多久,他的異母哥哥居然帶着厚禮找上門來,态度還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地大轉變。
譚壯先時還有些拿架子:“哼,你們來幹什麼,叫人滾了還不算,還要找上家門來找我算賬?
!
”
他的大哥讪笑道:“那時不知你的身世,如今方明白,是我們譚家對不起你啊。
好弟弟,以往是我們的不對,我們給你賠不是了,可你難道真不想認祖歸宗嗎?
”
譚壯要是不想認祖歸宗,何苦飄洋過海來這裡。
他畢竟隻是一個年輕人,失去了親娘,一直想着親爹。
眼見他态度軟化,譚家的大哥才揭了盅:“……你為洋人做事,能有什麼好處。
王總督說了,隻要能拿到洋人造船、造火器的機密,重重有賞……”
通過以情動人,以利相誘,譚壯最後全盤倒戈。
正是憑借譚壯這一條線,廣州的軍方甚至和遠在馬六甲的華人進行了溝通。
楊三、戴明等匠人被成功策反。
從此,槳帆船、後裝炮樣式、長管徑比前裝炮樣式、鍛造法制作槍管、蛇杆火繩槍這五項技術,正式流入大明。
大明也借此才摸清了倭寇作亂的背景。
這讓大夥既高興,又憋悶。
高興的是,以軍匠娴熟的技術,要仿制這些火器并不難,有了浙閩大族的支持,要不了多久,抗倭軍的火器就能煥然一新。
憋悶的是,這些個佛朗機人,居然還有兩幅面孔,一面和倭寇狼狽為奸,一面還想從大明這裡撈錢!
大家群情激憤,想要殺了費爾南和皮萊斯為後快。
但王守仁卻阻止了他們,他道:“時機未至。
”
他反而對佛朗機人更加優待,給了他們更多的期望。
他雖不能像打甯王那會兒僞造上谕,卻能僞造李越的信件和賞賜,更何況還有時春這樣一個人在側。
佛朗機人果然放松了警惕,那可是李越,搭上他,就是直接和明朝中樞溝通。
如果能直接和明廷做交易,那可比從倭寇手裡換要便捷得多。
佛朗機人因此減少了對倭寇的火器援助。
王守仁就是趁此時機,加緊對沿海島嶼的清剿。
他深入了解了倭寇的動向,所以能夠适時采取新戰術,具體是先堵住倭船的去路,上面以火炮密集打擊,下頭叫水性好的士卒鑿破船底。
因為倭寇已經失去了火力優勢,在面對明軍狂風暴雨般的打擊時,他們再沒有過去的威風,最後隻能狼狽逃竄。
等佛朗機人從紙醉金迷中清醒後,這才發現,倭寇早已吃了好幾頓敗仗了。
費爾南和皮萊斯憂心如焚,沒有倭寇這個外部威脅,他們對于明朝這些官員的用處就更小了,再這樣拖下去,他們見到皇帝的機會隻會越來越渺茫。
明軍突然實力大增、對他們的态度越來越暧昧不清,于這群佛朗機人而言,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暫且撤離,從長計議。
可巨大的利潤,蒙蔽了他們的雙眼。
他們遠渡重洋而來,在廣州蹉跎日久,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财物,如果讓他們就這麼離開,他們實在是不甘心。
所以,他們決定再奮力一搏,既然廣州這邊給不了他們回音,他們索性再往上去四處碰碰。
這個辦法似乎真的見了效。
那個王禦史居然又大擺筵席,要招待他們,言說要為他們送行,皇帝終于要召見他們了!
費爾南和皮萊斯歡歡喜喜地赴會,殊不知這卻是一場鴻門宴。
待他們喝到頭暈目眩之際,随着酒杯落地的碎裂聲,佛朗機人的随從被殺得殺,綁得綁。
費爾南和皮萊斯大驚失色,黑黝黝的槍洞指着他們,把他們的酒都吓醒了一半。
他們用蹩腳的漢語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是為了和平貿易而來,你們卻要殺害我們?
”
時春冷笑一聲:“和平貿易?
把火器賣給倭寇,助他們殺害我大明百姓,這就是你們帶來和平的方式嗎?
”
費爾南和皮萊斯一時面如土色,他們是萬萬都沒想到,他們過去做得那些事,居然東窗事發。
他們以為這次定是小命休矣,可這個帶頭喝罵他們的女将軍卻堅持要留下他們的性命。
時春的想法很簡單,她希望帶着手下人,裝扮成佛朗機使團的人,鏟除佛朗機人在大明島嶼上的大本營,端了他們的老窩。
這樣的想法,遭到了其他将領的一緻反對。
時春剛到兩廣時,還有些擔心因女兒身受人輕視,沒想到真來這兒之後才發現,其他人恨不得把她當成菩薩供起來。
有她在軍中,備受壓榨的兩廣部隊再也不擔心被克扣軍饷,而他們的英勇表現,又多了一條渠道可以直達天聽。
這樣的局面,對時春而言,有利有弊。
好處是她令行禁止,無人敢不聽從。
壞處是她很少有在前線搏殺的機會,即便是王守仁王先生,也不肯讓她去犯險。
她初期由于心理問題,的确不想再上戰場,更願意在後方操練軍隊,組織屯田。
可時至今日,她的想法也在慢慢改變。
王守仁看出她的堅持,也有幾分詫異。
他們行走在沙灘上,熾熱的驕陽,映得海面上閃動着金燦耀目的光芒。
時春面露懷念之色:“我初到這裡時,還以為是進了火爐。
每晚都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直到他們給我在海邊修了一座屋子,每晚吹吹海風,我才能勉強安枕。
先生剛來這裡時,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
王守仁一笑,在此地駐守這麼些年,讓他也變得幹瘦黝黑,隻有雙目依然清亮如昔。
他歎道:“我畢竟是個男子。
”
時春問道:“男子做得的事,難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嗎?
”
王守仁一怔,他道:“可男子的心,終歸比女子要硬一些啊。
你真的,還能見皿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