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麼能猜準豬的心思。
貞筠卻會錯了意,她以為謝丕的沉默是還不願吐露。
她蹙起眉剛想讓謝丕想想李越以前對他的恩惠,但她話到嘴邊,她突然回過神來,想起了朱夫人的教導,她是求人辦事,不是挾恩圖報。
在這種情況下,她不能那麼咄咄逼人,影響阿越和謝丕的關系。
眼淚不論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什麼對象面前,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謝丕正在斟酌言辭時,就聽見面的人滿眼垂淚,竟是一下就哭了出來。
貞筠一行哭,一行說:“謝主事,妾身知道,貿然将您請來,打聽這等機要之事,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但妾身如不是走投無路,又豈會如此冒昧。
我們老爺身子素來不好,如今聽說被那鞑靼匪徒勒住脖子,拖曳了好幾丈,現在都下不了床。
她拼死拼活立下如此大功,朝廷這邊又有幾個是真心感激她的?
她剛迎強敵,回來還要内鬥……我這心裡,真是如刀割一般……我雖是女流之輩,但也有對丈夫的愛惜之情啊……”
剛開始,她是演戲,可越說反而越觸動了愁腸,以至于最後放聲大哭。
這下連夏啟都看不下去了,他是個忠厚實誠的人,對謝丕道:“謝兄,就勞您說幾句,寬寬我這表妹的心吧。
她命苦,如不是碰到我那妹夫,早就一命歸西了……隻要您肯幫忙,這份恩情,我慶陽伯府一定牢記在心,必當報答。
”
貞筠抽着鼻子道:“我不聽寬慰之語,我隻想知道實情。
”
謝丕本就與月池交好,如今見他們真情流露,也生傷感之意。
他忙道:“二位放心,我與含章是八拜之交,家父也與她有師生之誼,他既然遭難,我豈會坐視不理。
這事兒……嫂夫人博古通今,可曾聽過楚漢之争。
”
貞筠點點頭,夏啟心生疑惑,不是在說李越的事嗎,怎麼講起古來,他正想開口詢問,卻被貞筠止住。
皇權高壓之下,文人為保全自己,時常不得不借古諷今。
謝丕目露贊許之色,他道:“漢高祖出身寒微,不拘小節,不被西楚霸王放在眼中。
是以,即便他攻破鹹陽,鴻門宴時,項王也并沒有下定決心誅殺他。
直到高祖平定關中時,項王方識得他之雄才大略,視他為平生大敵,這才有彭城之役,打算将其剿滅。
”
貞筠細聽,這是說李越以往雖有功績,但因為年紀、資曆種種原因,并沒有被勳貴世家當作大敵,直到這一次,她因與鞑靼交戰後,她這個人才真正引起了勳貴武将的警惕,将之視為了眼中釘。
至于為什麼會記恨她,貞筠想起往日月池的言行,她喃喃道:“是邊軍整頓……他們覺得她是要整頓邊軍。
”
她脫口而出:“那皇上……不是……”
她沉吟片刻道:“劉邦奪得天下,留侯張良功不可沒,若是留侯遭難,天子也無半點愛才之心嗎?
”
謝丕道:“天子或許是想,若真是留侯,即便千軍圍困,他也逃出生天,若就此殒命,或許證明其并不是真留侯。
”
貞筠一時氣得面色通紅,她忍着怒火道:“可一個活人總比死人好吧!
”
謝丕慢慢道:“這也未必。
漢武帝時,南越人膽大包天,害死漢朝派去的使者。
武帝為之震怒,也因此師出有名,派遣十萬大軍,滅掉了南越。
”
貞筠一時真個無話可說,她半晌回過神,起身行了一個大禮:“謝主事聰慧明達,可否為妾身指一條明路,怎麼樣才能救她。
”
謝丕大驚,他下意識伸手想扶貞筠,可還沒碰到貞筠的手臂,又如夢初醒,想是被火燒一樣急急縮回手來,他長揖一禮道:“嫂夫人請起,請起。
國舅爺,你看這……”
夏啟忙把貞筠攙起來,大福跟着蹦蹦跳跳過來。
貞筠一面拭淚,一面道:“謝主事……”
謝丕歎道:“嫂夫人放心,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含章皿濺丹墀,當世清流無不傾佩,我們都不會坐視不理的。
”
貞筠淚眼婆娑道:“多謝。
”謝丕低頭,拱手告辭。
不過,大大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就在他們見面後的第三天,宮中就發了上喻,賞賜宣府諸人,并且又恢複了李越四品佥都禦史的官職,召他即刻回京。
這道旨意一下,謝丕是大跌眼鏡,他喃喃道:“真是天心難測啊。
”不過,他在驚詫之餘,也心生歡喜,能回來終究是好事。
然而,月池接到這道旨意後,卻是僵在了原地。
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左右還以為她是腿軟了爬不起來。
張彩忙搶先上來扶她,月池卻擺擺手,示意他退回去。
張彩心裡咯噔了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月池磕頭道:“煩請天使轉告萬歲,就說李越實不敢從命。
”
傳旨黃門目瞪口呆,他問道:“李禦史莫不是歡喜糊塗了,這是升官,還是調回京都。
噢,禦史要是覺身子不适,奴才可以代為禀報,求聖上寬限回京的時日也就是了。
”
月池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是想留在宣府。
”
饒是唐伯虎此時也忍不住壓低聲音開口:“徒弟,三思而後行啊。
”
月池側過頭道:“師父,我心中有數。
”
她對傳旨黃門道:“微臣雖立下微末功勞,也也将外邦蠻族開罪不輕。
巴顔蒙克王心兇狹窄,昔年能因紅鹽池之戰兇殘報複,如今也必會卷土重來。
微臣豈能自己避居福地,而置百姓于不顧。
還請天使代為禀報,李越甯死不敢奉诏。
”
傳旨黃門還沒見過這種人,他心中是既罵他傻,又覺此人令人欽佩。
他道:“好吧,好吧,那奴才就代為禀報。
李禦史先養傷,等候聖上的安排。
”
月池慢慢起身,拱手一禮道:“有勞天使,請天使去花廳休息品茗。
尚質,你去好好招待公公。
”
張彩滿肚子的話堵在嗓子眼,他隻得去陪着太監,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他立刻就往月池的房間裡去。
時春正和月池躺在一張床上休息。
月池道:“我知你心中不好受,你立下大功,卻隻得了些俗物,這次主要是因着張彩,日後我會為你請封……”
時春苦笑道:“我早就習慣了。
我也讀了些書,穆桂英其實隻是話本編出來的人物。
男人又怎麼會聽女人調遣呢?
再說了,我又不是為了賞賜,才去拼命的。
”
月池道:“可婦好、花木蘭、冼夫人、平陽公主,都是真的巾帼英雄。
并且,誰說男人不能聽女人調遣了。
你看,聽話的人不是來了。
”
時春擡頭望過去,就見張彩急急忙忙地鑽進門來。
她不由皺眉道:“你倒是越來越不客氣了,去屏風後面站着去!
”
張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道:“下官實在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和禦史相商啊。
”
月池不由莞爾:“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這事兒沒得商量。
”
張彩真的欲哭無淚,他道:“祖宗,活祖宗,我知道您老人家高風亮節,可是以卵擊石,真不是智者所為。
聖上都下旨讓您回去了,您還抗旨……就着台階下去就那麼難嗎?
皇上,也不是那種非要強扭瓜的人呐。
”
月池嗤笑一聲:“就着台階下去是不難,可你怎知這台階是實,還是虛?
我一腳踩下去,若是摔得狗啃泥,你難道還能幸免于難。
”
張彩一愣:“您是說,皇上不是真心召您回去,他是……”
月池道:“做戲罷了。
他是想讓我自個兒說留下,全了他仁君的名聲。
畢竟,他還在筚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階段,不能寒了士林之心。
”
張彩還在猶疑,他道:“不會吧。
”
月池挑挑眉道:“我跟在他身邊多少年,你又見過他幾面?
”
張彩下意識應道:“是是是,可接下來,那咱們,邊軍是這個德行,萬一達延汗再來犯,咱們不是全部玩完。
”
月池道:“不要慌。
你去把錦衣衛收集的将領資料再看一遍,揀出可用之才來。
過兩天,等聖旨再來後,我就去見見這九邊的官員,共商對策。
”
張彩心中還是打鼓,他有心想說,和一群老滑頭能議出什麼來,但見月池已有疲态,他便住了口,打算再尋時機,好生分說。
可沒想到,才過了四天,居庸關就來人急尋李越。
月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問道:“你再說一遍,誰來了?
”
那兵丁哭喪着臉道:“是皇上,是皇上來了!
”
月池霍然起身,脖子都差點折了,她拔高聲音問道:“那他人呢!
”
兵丁哽咽道:“被我們張禦史堵在關口不讓進啊!
聽說,聖駕已經暫駐在昌平了。
現在我們衙門都亂成一團了,張禦史、孫指揮和劉太監吵得不可開交。
我們孫指揮差小的來尋您,求您去勸勸皇上吧。
”
月池面沉如水:“還不快替我備車!
”
她回頭見張彩,張彩卻是一臉平靜,他淡淡道:“您不是說,您深知聖意嗎?
您看看這。
”
月池翻了個白眼,屁話,她是人,人怎麼能猜準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