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龍鳳店裡那群人能夠喜歡她送的臨别禮物。
小桃紅和豐安此時正在氣喘籲籲地立在縣衙外的小巷子裡相對無言,幾個龜奴也是滿頭大汗,他們不滿道:“桃大姐,可是你說得我們哥幾個隻要為你出一點小力,就能賺翻天的。
我們為着你一句話累得是半死不活,你現在又告訴我們錢沒有了!
你這耍猴呢!
”
小桃紅剛剛才說自己流産,現在自然不能以本來面目行走。
她換了一身仆婦的衣裳,用帷帽把臉擋得嚴嚴實實,但此時因太過生氣,她索性把帷帽都丢在地上,斥道:“老娘什麼時候說過歪話!
還不是明安和壽安這倆王八羔子,真沒想到,腿腳居然這麼快,這就跑進衙門裡去了!
銀子沒了,你以為老娘心裡就舒服了嗎!
”
其中一個龜奴立眉豎眼道:“我管你壽安短安的鬧出什麼幺蛾子,總之我們哥幾個出了力,你就得給錢!
一個銅闆都不能少!
”
小桃紅怒道:“好你個癟三,打秋風打到老娘頭上來了。
鬧成這個樣子,說到底就是你們幾個辦事不力,才害得老娘折了這麼一大筆進賬,老娘沒找你們算賬,你們倒反過來向老娘要錢了。
今兒我就把話撂在這兒了,要錢沒有,趕快滾蛋!
”
這些龜奴都是地痞流氓出身,雁過都要拔根毛下來,豈能白白吃這啞巴,當下就鬧開了。
豐安這才從陰郁中回過神來,忙道:“幾位哥,幾位哥有話好好說。
”
“呸!
”一個龜奴啐了他一口,擡手就推得他一趔趄,“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和老子稱兄道弟,再不掏錢,老子就在這兒弄死你!
”
幾個人正糾纏間,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們動作一頓,齊齊回頭,就見一溜官差氣勢洶洶地奔過來。
而官差前面領頭的就是舒父與舒芬。
這才是抓了個正着了。
李龍對這外面的風雲變幻絲毫不知,也對耳畔李大雄的一連串污言穢語渾然不覺。
他抱膝縮在髒臭的牢房裡,雙目無神地瞪着牆角的老鼠,嘴裡隻會念叨着:“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
他正心如死灰之際,忽然聽見人的行動聲。
他愕然擡頭,來得是衙役,而同衙役一道進來的竟然是舒芬、明安與壽安。
李龍就像見到天下掉下一尊活菩薩一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哀嚎道:“舒兄,舒兄,求你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真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
舒芬忙上前幾步道:“賢弟莫急。
老爺已經将真相查明了,原來是豐安與小桃紅為謀奪你家的财産,假孕在先,誣陷你在後。
我這就是和差爺一道來放你出來的!
”
“什麼!
”李大雄和李龍父子二人在此時倒是異常的有默契。
不過李龍在喊出這一聲後,内心湧現得是狂喜,可李大雄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他常年被酒色侵蝕的腦子僵硬得像生鏽的齒輪,好半天方運轉起來,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桃娘是騙我?
她騙我!
她騙我!
!
”
這裡的獄卒早就被他煩死了,當下打開大門,賞了他兩個大嘴巴子吃:“嚷什麼嚷!
老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憨貨,被一個婆娘耍得團團轉,還喜着當爹呢!
你的夥計來贖你了,你還不快滾出去!
别在這兒擾老子清淨!
”
李大雄雖素來蠻橫,可此時因打擊過度,以至于連手都忘了還,他被打得歪倒在地,半晌沒起身。
明安和壽安兩個狗腿子此來就是來賣好,怎會袖手旁觀,忙奔到他身旁,一左一右扶起他,一疊聲地關切道:“爹,您還好吧,您怎麼樣了?
”
李大雄隻覺太陽穴突突直響,哪有閑心聽這些小崽子們似蚊蠅一般在他耳旁嗡嗡,他甩膀掙開他們,一把推開獄卒,跑了出去。
此時将将被放出來的李龍也打算追上去,卻被舒芬攔住。
舒芬沉重道:“賢弟,有一樁事,我得告訴你。
”
李龍心跳又是一滞,今日這事已然将他吓破了膽,他顫抖着問道:“還有什麼事?
”
舒芬長歎一聲:“大姐被豐安拐走了,可無論怎麼逼問豐安與小桃紅,他們倆都死不認賬。
現在知縣老爺正派人去緊急追查,可即便找回來,大姐的名聲隻怕也是……”
李龍一時隻覺天旋地轉,他當然明白舒芬的未盡之意,月池被強人拐走,還鬧到縣衙上來,隻怕是人盡皆知,即便最後被找回來,也成了失貞婦人。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家族為保全一族閨女的聲譽,要麼送她去庵堂剃度出家,要麼直接逼她自盡。
他一面同情妹妹,一面也擔心自己。
妹妹這一輩子被徹底毀了,再也沒有嫁人的希望,而他亦不能靠妹妹的彩禮去府學讀書,隻能被捆在這裡,和那個瘋魔的爹度過餘生,然後眼看這個家錢财敗盡,重歸潦倒……
想到最後,李龍的面色已然如死屍一般青灰。
舒芬見勢不好,忙推了推他道:“賢弟!
賢弟!
你先别如此,現在可不是傷心的時候呐!
愚兄與家父商量了一下,覺得尚有挽救之法。
我們不妨先放出話去,就說大姐根本沒丢,是賢弟你因擔心大姐的安危,故而将她暫時托給我母親照顧。
然後我們就趁這段時間,一面請知縣老爺嚴刑拷打豐安、小桃紅并那幾個龜奴,另一面,我們一起出發去尋人。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想那豐安也不能把大姐藏出城外,一定能找到的!
隻要速速找到了人,就能遮掩過去。
”
李龍這才被說得回轉過來,他心急火燎道:“多謝舒兄,那我們即刻就出發吧!
”
舒芬點點頭,兩人還沒走到大堂,就聽到了李大雄的嘶吼咆哮,小桃紅的尖聲哀求,豐安的痛哭流涕,還有縣太爺憤怒地拍驚堂木的聲響。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處,豈止是人聽得煩躁不堪,就連樹上的鳥雀都被驚飛。
李龍遭此牢獄之災,已然對親爹恨之入骨,他根本懶得搭理,頭也不回地跑了。
此時西方已然是晚霞漫天,天色已然昏沉下來。
月池坐在凹凸不平的亂石之上,雙腿已然發麻,手上臉上也已然被蚊蟲叮咬出紅點,可她依然抱膝穩坐,仿佛整個人已成了一尊石像。
可不出須臾,“石像”的瞳孔微縮,眼底是驚濤駭浪。
無它,她遠遠看見舒芬了!
他左顧右盼的樣子,明顯就是在找人,是在找誰不言而喻。
月池一時心如擂鼓,這還真是個赤誠君子,不過一面之緣,竟然奔波至此。
不過,他也是這些殺人的封建禮教的擁趸者,雖然找她是出自好心,可辦得也是壞事。
月池咬牙,絕不能被他找到!
她更加低下身子,暗中窺探舒芬的一舉一動。
結果,她竟然看到,舒家的幾個家丁同李龍從不同的方向而來,幾人聚在一處後交頭接耳,然後又分散開來。
居然來了這麼多人!
地方就隻有這麼大,這些人一處處地搜尋而來,遲早會找到她的!
月池暗歎一聲,看來不能再等下去了,為避免節外生枝,事不宜遲,她必須馬上想辦法登船。
可是現下時機尚不是最佳。
碼頭旁的船走走停停,目前隻有五六艘船泊在水邊。
而岸上的酒館茶肆也有好幾家尚還開着門,其中還有食客正在吃晚飯。
再加上,她這裡一動,舒芬李龍他們又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瞧見她。
月池蹙眉,得想個法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好,抓賊了?
撿錢了?
死人了?
等等,死人!
月池心頭靈光一閃,她迅速從衣衫上割下一塊布來,略一思索,便在布上刷刷寫下幾行字,用石頭壓在地上。
緊接着,她就搬起一塊較大的石頭,用盡全身力氣擲到河中。
眼看着漣漪一圈圈蕩開,月池忙壓緊鬥笠粗着嗓子大喊道:“不好了!
糟了!
有人投河了!
快來人救命啊!
”
語罷,她一邊跑一邊喊。
有人投河尋死是多麼稀罕,多麼新鮮的事呐。
人群像蝗蟲一般湧到了那片草叢附近,觀察情況。
舒芬與李龍等人眼見人跑,還不知是為什麼,待聽到有人投河時,二人不由對視一眼,臉色都是慘白。
緊接着他們也拔腿跑過去,可是圍着的人太多了。
他們隻看得到一堆人的後背,這些人的頸項都伸得老長,就像被拎起的鴨子,嘴裡同樣也是呱呱直叫。
李龍與舒芬擠得滿頭大汗,硬是闖不過這重重人牆,就在此時人群又發出一聲驚呼,原來是船上有人跳下河去撈人了。
這些會水性的老手就像下餃子一般紛紛躍下,在白浪裡似魚一般靈活,來回搜尋。
就是這個時候了!
月池眼瞅着一艘船上跳下去的人最多,當即選中了它。
她貓着腰登上上船的木闆,船的甲闆上隻有三個人,一男兩女都目不轉睛地盯着河面。
月池深吸一口氣,踮着腳尖迅速跑到船艙底層去了。
當她坐在艙底陰暗僻靜的角落時,心都在狂跳。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這是真的可以遠走高飛了?
真希望龍鳳店裡那群人能夠喜歡她送的臨别禮物,這隻是一點小意思,如有機會,她一定還會好好報答的!
河邊的熱鬧很快就凝滞了,因為無論幾個水手怎麼搜尋,根本都看不到人。
正當衆人百無聊賴要退去時,忽聽到有人尖叫一聲:“這裡有一塊布,上面有字,說不定是遺書!
”場面一時又沸騰起來,可許多人都不識字,隻能将這布條四處傳遞。
李龍擠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嚷嚷道:“我識字,給我!
給我!
”
可他站得太靠後了,遺書到底還是傳到了前面的一個賬房先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