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息的時間,局勢就無可挽回。
“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和你們合作!
”亦不剌太師眼見援兵不至,後悔不疊。
滿都赉阿固勒呼陰狠道:“不如将他們全部宰了祭旗,也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
大小領主聞言齊齊稱是,殺氣騰騰,眼看就要動手。
巴亞金等一衆馬賊吓得魂飛膽裂。
他們都是些粗莽之人,隻要有吃有喝有穿,對外頭一切事宜都不關心。
先前,月池被軟禁,他們也隻是害怕了一陣,見供奉如舊,就又開始醉生夢死。
時春等人重入王帳時,他們本以為自己跟的漢人和鄂爾多斯部又重歸于好了,誰知,這怎麼又喊打喊殺起來。
一衆馬賊哭天喊地地求饒。
他們叫道:“我們隻是跟着他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求諾顔饒我們一命,我們願意給諾顔做奴仆……”
“對對,我們還可以繼續去扮和尚,幫諾顔騙人呐。
”
扮和尚騙人戳中了這些領主。
他們眼神交彙,黃金家族的威望不可侵犯,他們要想和皇權抗衡,就隻能借助于神。
這樣看來,這群和尚和馬賊或許可以暫時留下,當個擺設,安定民心。
董大見狀道:“哎呀,他們不來援助,也不是我們想得啊。
我們和你們一樣,都是被坑害。
左翼就要打過來,我們都坐在一條船上,幹嘛還殺來殺去,何不一塊想辦法。
”
秦竺等人跟着附和,都說要同舟共濟。
他們也不是傻子,這個時候了,當然要能屈能伸。
琴德木尼冷笑一聲:“你們就這麼些人,還能有什麼辦法?
”
時春這時方開口:“辦法也不是沒有,至少我們能去打個頭陣,也算盡一份心力。
萬一呢,别忘了,我曾在萬軍中打傷達延汗。
”
亦不剌和滿都赉阿固勒呼對視了一眼。
他們問道:“你們真願意打頭陣?
”
時春道:“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
反正都是一個死,為何不死得有意義一些呢?
”
至此,衆人開始緊鑼密鼓共商對策。
滿都海福晉想要避開明廷的耳目,火速拿下右翼。
時間有限,左翼諸部自然無法集結在一處,因此都是從各自的領地出發。
而鄂爾多斯領地是東西向,較為狹長,這就導緻了各方都有敵人來。
土默特部橫穿明地的荒漠,直攻鄂爾多斯西南部。
喀爾喀部從北而下,直攻鄂爾多斯的北部,而大汗親自率的察哈爾部則和東北邊的科爾沁部集結,從東面往鄂爾多斯而來。
這等于是四面八方都有敵來。
不讨論則已,一讨論甚至有人提出,幹脆趁土默特部沒來,直接往西逃到吐魯番去就是了。
亦不剌太師甚至都有些心動,但滿都赉阿固勒呼堅決不同意。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
”他位于黃河幾字形上,水草豐美,年年南下搶奪,也是收獲頗豐。
要離開這個聚寶盆,往那酷熱的吐魯番與人争奪地盤,他是萬萬不肯。
亦不剌之子車格爾道:“可這要怎麼打,要分兵是被人家一塊一塊打輸,要合攏是被人家包圍。
跑是最快的辦法!
”
衆人一時面面相觑。
時春沉思後道:“還有一個法子,就是不知道,你們肯不肯?
”
滿都赉阿固勒呼警惕道:“你不會叫我們往明地去吧?
”
時春暗自嘀咕道:“老娘腦子又沒壞掉。
”
她連連搖頭:“暫時放棄領地。
所有人馬都藏身于大青山中,伏擊察哈爾與科爾沁。
”
察哈爾與鄂爾多斯之間隔着草原和山脈,其中最後一道屏障,就是大青山。
大青山屬于陰山山脈,因此也是東西走向,它東起大黑河上遊,西至昆都侖河,全長有二百四十多裡,約有六十裡寬。
而汗廷的軍隊如要繞過大青山,就會來到漢人的領地。
他們既不想打草驚蛇,又沒時間造船橫渡黃河,就隻能從山中穿過。
山脈中地勢複雜,正是打伏擊的好地頭。
滿都赉阿固勒呼驚道:“什麼叫放棄領地?
”
時春道:“就是所有财寶、牛羊、屬民,都不要。
不止是你,亦不剌太師也是如此。
不留下重利,怎麼能迷惑其他的人馬。
”
這下亦不剌也怫然變色。
滿都赉阿固勒呼反倒高興起來:“呵,要是你肯,我也肯啊。
”
帳中頓時吵作一團,大家是既不願意逃,又不願意被包抄,更不願意放棄領地,甚至還有人開始罵漢人居心叵測。
居心叵測的漢人索性不開口,轉而縮到角落裡去讨論地形。
琴德木尼聽得心煩意亂,她看向了自己的父親,道:“額布,雖然我也不想承認,但漢人說得可行。
隻有這個辦法了。
不留下好處,怎麼綁住其他兩萬戶的手腳。
我們不僅要留下好處,還要留下投降的人,來迷惑他們。
這樣才能讓他們放松警惕。
”
車格爾道:“可沒有了領地,我們即便打敗了汗廷的人馬,又能怎麼樣。
”
琴德木尼道:“我們是沒了這邊的領地,但要是勝了,察哈爾與科爾沁,都不是我們的地盤嗎!
”
亦不剌沉吟片刻道:“大青山地勢崎岖,他們要盡快趕到這裡,和其他部落形成包圍圈,就一定會加速行軍。
”
時春在一旁道:“他們還有重騎兵在,不可能去翻山越嶺,否則趕過來,人困馬乏,根本就沒得打。
”
滿都赉阿固勒呼眼前一亮,他看向了羊皮地圖:“那就隻有一個地方。
沿着秃兒根河的河谷進來。
”
時春點點頭:“而他們覺得,土默特和喀爾喀沒有山脈阻隔,來得一定很快,足以絆住我們的軍隊,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壯士斷腕,把全部的寶都壓在大青山。
怎麼樣,這一局豪賭,是賭還是不賭。
賭赢了,可以攻占汗廷,擁有地勢廣闊的察哈爾和科爾沁,賭輸了其實和留下這裡一樣,都是被别人包餃子。
”
董大道:“你們就是跑,也帶不了多少東西。
到了吐魯番,難道去了吐魯番,就不用和人家搶領地了嗎,還不是一樣得打!
”
所有的領主面面相觑,探子不停地來禀報各路大軍的動向,這些軍報擾得他們焦躁不安。
亦不剌太師和滿都赉阿固勒呼思量再三,終于下定了決心。
“隻要生擒圖魯,他們就有了談判的籌碼。
滿都海總不至于連這個大汗也不要了吧。
”“或許,人不夠,還能用馬!
”
于是,土默特部和喀爾喀部先後趕到時,就看到了一營地的老弱婦孺和牛羊财寶。
土默特首領科賽塔布囊饒王急忙逼問:“人呢,他們人到哪裡去了!
”他在嘎魯劫走月池時,也随軍潛逃,折返部落後,就準備興兵報仇。
大部分人都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隻有其中一兩個道:“他們、他們都跑了……”
喀爾喀部首領哈日查蓋一時心如擂鼓:“跑哪兒,是往哪個方向走了!
”
這下說什麼的都有。
有說往永謝布部去的,有說往吐魯番去的,還有說往明地去的。
這怨不得他們,本就是大軍為了迷惑視聽,分了幾波從不同的方向出發、彙聚。
科賽塔布囊饒還待細細查問,可他們手底下的人都已經樂開了花。
大哈敦對他們許以厚報,承諾隻要他們能搶到的财寶、牲畜和女人,都歸他們自己所有。
如今,他們兵不皿刃,就占領了鄂爾多斯,能拿到這麼多财富,這教他們怎能不歡喜。
一些小領主根本顧不得科賽塔布囊饒的命令,開始搶奪起來。
現場亂成了一團,所有人都搶紅了眼。
科賽塔布囊饒高呼道:“停手!
停手!
可能是敵軍的陷阱,先不要動!
”
他還沒叫幾聲,同為部落首領的喀爾喀部首領哈日查蓋就道:“你也太謹慎了,他們連這麼好的領地都肯不要,肯定是吓破膽逃跑了。
你要是遲疑,這些可都歸我手下的人了。
”
科賽塔布囊饒又不是菩薩,怎麼可能不心動,但他還是較為謹慎,他道:“還是先叫他們停手,探聽永謝布部的情況再說。
”
他下了死令,甚至砍了人,才叫這些人暫時冷靜下來。
他們兩個部落各派了一隊人馬,直奔永謝布部而去,而這次探聽得情況,更是讓他們喜出望外。
喀爾喀部首領哈日查蓋幾乎是立刻翻身上馬,他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你們慢慢來!
”
科賽塔布囊饒眼看他們的軍隊一騎絕塵而去,自己的軍隊也是蠢蠢欲動、人心渙散,不由長歎一聲:“我總覺得亦不剌不可能這麼輕易敗逃。
”
他的兒子連眼神都顧不得施舍給他一個,一邊忙着往箱子裡裝金銀珠寶,一邊叫人往永謝布部去搶奪。
他道:“額布,你就是年紀大了,想得太多了。
他們連這些都沒帶走,不是敗逃是為什麼?
”
科賽塔布囊饒一愣,他道:“不行,還是得派人去查探大汗那邊的情況。
”
他底下的年輕将領都力勸他别白費功夫,隻有一員老将願意跑這一趟。
而這一小撮人馬在秃兒根河的河谷口就被人全部截殺,一個不留。
大青山中部的翁觀山上陡坡如尖刀一般直刺蒼穹,而谷中的秃兒根河水聲隆隆,滾滾而去。
圖魯率領精兵,已然一頭紮進了這峽谷之中,沿着河道疾馳。
九足白徽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
而在最前方,嘎魯時時護持在圖魯周邊,他的目光微閃道:“大汗,前頭似乎有人馬來,您還是到中間來。
”
圖魯極目遠眺,卻什麼都沒看到。
将領察罕對這個首鼠兩端的王子十分厭惡,他哼道:“哪有什麼人。
土默特與喀爾喀說不定都和他們戰過一輪了,他們即便能到這裡來,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
嘎魯再也沒有往日的火氣,他的胡須越發茂密,雙眼卻已然晦暗。
察罕這樣的口氣,他也沒有馬上動怒,而是耐心解釋起來:“峽谷中常用的戰術,就是前面堵截,後面封口,以口袋陣來包圍。
别太沖動,我覺得還是小心為上。
”
察罕在一旁冷嘲熱諷:“我們不就是聽了你的看法,這才有機會到這裡來打仗嗎?
”
烏日夫聽得火冒三丈,他道:“你怎麼說話的!
我們諾顔不也是上了當,事情鬧成這樣,誰都不想!
”
察罕道:“你們不想嗎,我看你們挺想啊。
漢人的孽種,不就是想着報複。
我看,你們巴不得我們都死,你好拿我們的頭顱,去向你爹的狗親戚邀功。
”
嘎魯的拳頭不由攥緊,他的心中既酸楚又絕望,他對着察罕道:“我的錯,你怎麼羞辱我,我都認了,但不要帶上我爹。
”
察罕同樣也是暴跳如雷,他呸道:“我就是要罵你爹,就是要罵他又怎麼樣。
罵得就是你們這對狗雜種,吃裡爬外的東西,你們連狗都不如!
連狗屎都不如!
”
嘎魯氣得面色紫脹,忍無可忍,怒喝道:“我叫你閉嘴!
”
兩人居然就這麼在軍中吵了起來。
察罕絲毫不懼:“有本事殺了我啊,烏魯斯濟農是那麼信任你,你不也害死了他嗎?
”
嘎魯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他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去,察罕見狀冷笑一聲。
他一口唾沫正吐到了他的臉上,黏在他的胡須上。
嘎魯就似成了一個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動。
烏日夫見狀大怒,他即刻就要拔刀。
其他人幹嘛來打圓場了。
科爾沁的首領烏讷博羅特王笑道:“别吵了,就以他們的人馬,還敢紮口袋陣,那兩個萬戶也不是吃白飯的啊。
”
衆人聞言哈哈大笑,都對着嘎魯指指點點。
賽罕部落的殘餘人馬都跟着低下了頭。
烏日夫勉強勸慰道:“諾顔,您别急,等我們将功贖罪,殺了漢人,您一樣能重回汗廷。
咱們還能像以前一樣……”
殺了漢人,嘎魯一怔,他想到了月池手中的那一疊厚厚的族譜,半晌沒有作聲。
此刻,圖魯卻下令急行軍。
他以前雖也随軍去九邊搶奪過,但卻是第一次獨自領這樣大規模的軍隊,他剛剛登基,又缺乏威望,如不表現得奮勇争先,手下的人豈不是更看不起他。
他道:“行了,閉嘴,我是畏縮的人嗎,都加快速度!
”
他狠狠抽了馬屁股,馬兒吃痛發足狂奔,整個隊伍也跟着加快步伐。
就這麼剛剛沖了半炷香的功夫,不遠處急促的号角聲就突然響起,在山谷中回蕩。
伴随着高亢淩厲的号角聲,铠甲相碰聲、蹄聲動地而來,其中還夾雜着震天的喊殺呐喊。
有将領凝神一聽道:“糟了,是漢語,是漢人的軍隊來了!
”
烏讷博羅特王驚呼:“怎麼會有漢人!
漢人居然會援軍?
!
這下糟了!
”
他們聽着動靜越來越大,終于乍毛變色:“聽這聲響,怕是有五萬之數!
”
科爾沁烏讷博羅特王心思電轉,一定是中埋伏了,他來之前也半信半疑,以漢人的膽色,八成不會派兵援助。
可如今,人都殺到了眼前來,也由不得他不信。
而且,漢人能長驅直入,直奔這峽谷,證明那兩個萬戶八成已經……還是保全自己的勢力為要,即便打下了右翼,難道汗廷還會分他一塊嗎?
他叫道:“快從兩側撤退!
”
衆人都還在等圖魯的命令,他卻仗着自己叔王的地位,率先下令自己的部落撤退。
他一撤,軍心大亂,大家夥自然都以為是旗手、号角手的隊伍來襲,開始四散奔逃。
圖魯被這突變驚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那一大波馬也沖到了他們面前。
嘎魯再看到馬群時,真真是氣怒交織,難道他們真以為能靠一招吃遍天下嗎?
他忙叫道:“隻是馬而已,快往山坡上和河中暫避,躲開就好了!
”
圖魯的親衛見狀跟着他一起大吼,亂哄哄的軍隊這才稍稍定下神,他們争先恐後,有的往山坡上沖,有的往河中跳。
受驚的馬群又分不清是敵是友,隻知道一個勁兒往前跑而已,等跑過了,留下得也隻有滾滾煙塵和東倒西歪的一小撮人罷了。
圖魯冷哼一聲:“這群狡猾的叛逆,以為能用這個詭計吓退我們,真是打錯了主意。
快,整合隊伍,再速速進發。
”
衆将聞訊正準備從山坡上下來,結果在此時,異變又發生了。
站在山坡上的衆人隻聽到号角聲後的一聲巨響。
他們愕然擡頭,就看滾木礌石如暴風驟雨一般轟鳴而來,與此同時坡上重簇齊放,就像雨點似得往下落。
這一下,鞑靼剛剛穩下來的軍隊又亂成了一團,馬匹受驚開始發足狂奔,互相撞擊、踩踏,人也開始狼狽而逃,嘶鳴聲喊叫聲響成了一片。
時春站在山坡上,靜靜看着這一切。
亦不剌之子車格爾對這個漢家女子是刮目相看,他道:“這個連環計真是厲害,先用馬将他們趕上山,再用滾木滾石将他們攆下去。
你跟着李越,實在是委屈你了,還不如嫁給我。
我雖然不能讓你當正妻,可一個二哈敦的位置還是有的。
”
時春瞥了他一眼,她硬梆梆道:“多謝您的厚愛。
”
騎兵最強大的能力不在射擊,而在沖擊,所謂沖鋒陷陣正是指騎兵借助馬匹的高速,沖進對方的陣營,然後在接近敵方的一刹那,用馬槊或長矛瞄準、刺殺對手。
而騎兵與騎兵之間的交戰,靠得就是有規模有組織的對沖。
特别是在這種狹窄的道路上,就是誰勇、誰快,誰就獲勝。
但由于驚馬和滾木的雙重襲擊,導緻汗廷大軍出現縫隙,不成陣勢,這時右翼的精銳騎兵當然要抓住機會,策馬沖進來。
圖魯見狀大驚,他忙放響鳴镝,同時左右的将領都亮出旗幟,示意集結。
察哈爾部的軍隊忙從山上奔下,如烏雲一般湧上去,将圖魯包裹在中央,接着往前沖去。
要阻攔快速行進的騎兵,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肉盾。
重騎兵緊密相連,護衛在主将身邊,然後再往前沖擊。
這等于是要求士卒極為勇武、不顧生死迎敵。
察哈爾部的騎兵當然能做到這一點,他們一直以來是歸大汗直轄,對汗廷的忠心和崇敬已然達到了不惜一切的高度,即便是察罕,雖對達延汗的死頗有微詞,但到了這種時候,他也不會不顧大局。
科爾沁的騎陣,卻難說了。
他們與汗廷一直以來都是結盟的關系。
屬民更忠誠于自己的王,而非汗廷。
而科爾沁的首領烏讷博羅特王早在滿都魯汗身死時,就有迎娶滿都海福晉,奪得汗位的想法,隻是卻被大哈敦以政治智慧強行壓制下去。
如今,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怎麼願意拿自己的人馬去厮殺,畢竟此戰的損耗關乎整個部落的興盛。
戰場瞬息萬變,特别是騎兵戰,怎容他這樣的猶豫,不過幾息的時間,局勢就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