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沒有那麼簡單。
弘治帝一怔:“你是說傳奉官?
”傳奉官是不經過吏部考核、遴選和廷推由皇帝直接授予官職的官吏,多是出自于皇帝的獎賞,能做這種官的人可以是僧道,也可是工匠、畫師。
文臣們對這些不經科考,就能和他們同殿為臣的官吏十分鄙視,多次上奏要全部裁汰他們。
朱厚照定了定神,道:“是要裁,但是不能全裁,去粗取精,留下技藝高超之輩,工匠、畫師有時也能頂大用,難不成隻有那些酸儒才是國之棟梁嗎?
兒臣說得更多的是文官中的冗員。
”
弘治帝皺眉搖頭:“安能無故裁人。
”
朱厚照道:“可以提前京察。
”京察是明時吏部考核京官的制度。
洪武年間是三年一考,後來就變成了十年一考。
朱厚照道:“一些官吏或是屍位素餐,或是貪贓枉法,這等人即便立誅都嫌晚,怎能熬上十年。
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職務,壓根就不當設立。
依兒臣看,應當削去一半才好。
”
弘治帝聞言歎道:“你能看到這點,父皇很欣慰。
但你想得太簡單了。
你可知,天下臣民因何服膺官員的管束?
”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因為畏懼官威?
”
弘治帝笑道:“這隻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們自覺自己或自己的子孫也有為官做宰的一日。
他們之所以俯首帖耳,是因現下的生活還有一個盼頭,隻要他們按照我們所劃出的道路行走,遲早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可你打算将官位削去一半,那剩下的刻苦讀書的一半,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他們會不會因此心生不忿,甚至犯上作亂?
”
朱厚照的眉頭漸漸皺起:“就不能讓他們去做點别的嗎?
”
弘治帝失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們還能做什麼?
”
朱厚照嘟囔道:“兒臣并不覺得經商、做工就低人一等。
”
弘治帝正色道:“這樣的想法萬萬不可有。
商人四處流竄,如何對其征收賦稅和征派,如果大批商人在各地流動,我們又當如何管轄。
再者說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富商巨賈如大量存在不僅會在平民心中種下不安定的種子,更是會威脅我們的權威。
”
朱厚照點點頭,可随即又不甘心道:“那照您這麼說,這文官亦是裁不得了?
”
弘治帝思索片刻道:“可以裁,但決不能大裁。
”
朱厚照無奈道:“那還不是揚湯止沸,不能根治。
”
弘治帝苦笑道:“為君之道,就在乎平衡。
若要徹底根治,談何容易。
唉,都怨父皇一直覺得你還小,因而未曾将這些教授于你,也不知……”上天還能給他多久時間。
父子倆一時相對無言,半晌,朱厚照方道:“其實,兒臣此來,還有一樁事想求父皇。
”
弘治帝側身道:“你說。
”
朱厚照替弘治帝掖了掖被角,十分自然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兒臣想去考科舉。
”
弘治帝動作一頓,他疑心自己的耳朵也病糊塗了:“你、你剛剛說什麼?
”
朱厚照一字一頓道:“兒臣想去山東,考科舉。
”
“你是想立威?
”弘治帝在大驚過後,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扶額道,“照兒,你是太子,立威的法子多得是,何必與文人較長短。
”
難怪呢,近日先生都在他面前誇獎太子痛改前非,十分勤勉,他還以為是兒子轉了性,誰知他打得是這樣的鬼主意。
朱厚照眸光一閃,撒嬌道:“以己之長,攻彼之短,赢了亦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唯有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方能讓他們不敢做聲。
”
弘治帝無奈道:“你就那麼确定你能高中,萬一名落孫山,隻怕立威不成,反而丢臉。
”
朱厚照道:“兒臣過耳即頌,過目不忘,往日表現平平,不過是懶得學罷了,現下用功,什麼解元、狀元,還不是手到擒來。
”
弘治帝失笑:“試試亦可,隻是不必去山東那麼遠。
朕把你的卷子給先生們看一看也就是了。
”
朱厚照心裡另有打算,哪裡肯依,當下歪纏道:“快馬加鞭不過幾天的功夫……多帶侍衛也就是了,兒臣還未體察下情。
劉尚書的折子您也是看過的,若不親自去看看,誰知他們是怎麼糊弄我們的。
若大明的基業真被這群人糟蹋了,那我們父子當如何自處呢……”
弘治帝哪裡放得下心,死活不同意:“你就是想出去遊樂,還打量朕不知道。
不行,萬萬不行。
”
朱厚照歎了口氣道:“既然您不同意,那兒臣就隻能……偷偷去了。
”
弘治帝瞪大眼睛,朱厚照狡黠道:“咱們可以試試,看兒臣第幾次能成功。
”
弘治帝默了默,又勸他:“近日四海災禍不斷,你身為儲君,難道不該坐鎮京師,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嗎?
”
朱厚照聞言滿不在乎道:“天下受苦得人多了,兒臣哪能一個個救得過來。
再說了,如不把權力從那些腐儒手中奪回來,兒臣即便有心也無力。
”
弘治帝聽到此時方覺心驚,适才問他是否願為百姓裁汰鎮守太監,他一口便否定。
如今又問他,能否為黎民而安分守己,他亦是絲毫不在意……弘治帝的面色漸漸凝重,朱厚照見狀道:“父皇,您怎麼了?
”
弘治帝搖搖頭,忽而道:“既然你這麼想去,那就去吧。
順便把李越也帶上。
”
朱厚照本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功夫,誰知弘治帝竟這般容易答應了,當下大喜過望。
待他回寝宮之後,更是馬不停蹄地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月池。
月池:“……”我并不覺得這是好消息,萬歲是怎麼了,這種節骨眼上也由得他胡鬧。
李宅中,貞筠真是覺得每天都有驚喜,大福的狗毛都在她大驚之下不小心被拔掉了幾根。
可憐的狗子嗚嗚幾聲,又在她的揉搓下卧了下來。
貞筠磕磕巴巴道:“什麼,你、你不是在逗我吧,太子他竟然……”
月池道:“千真萬确。
他不甘為後,又好冒險,決定和我同去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要往山東去。
”
貞筠道:“他八成是想逮住機會出去玩。
”
月池歎道:“我也覺得是,可陛下到此時竟還順着他。
真真叫我意外。
”
貞筠撇撇嘴道:“誰叫人家是獨子呢,當然愛得同心肝肉一般。
就是苦了我們。
”
月池沉思了一會兒道:“我覺得沒有那麼簡單。
陛下不像那等不知輕重之人。
”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因為第二日弘治帝就召她往乾清宮見駕。
自弘治帝重病後,她作為外臣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命途多舛的主上,今日照面,讓她不由悚然一驚。
這位常年病弱的皇帝,如今更是顔色憔悴,面容枯槁。
與他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是他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灼灼如日晖一般,仿佛要射進人的心底。
月池甚至覺得,今日的弘治帝比往昔的更讓人心生敬畏。
他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太子往日待你如何?
”
月池一愣,答道:“殿下待臣甚為寬厚。
”
弘治帝又問:“那他待東宮衆人又如何?
”
月池道:“殿下一向溫和憫下。
”
弘治帝一時無言以對,半晌方道:“此刻在朕的面前,你大可說實話,朕絕不會怪罪于你。
”
實話?
月池腹诽道,實話就是你兒子驕傲自大,任性妄為,不把人當人。
剛入宮時罰抄書,後來命人來殺我,接着又讓我磕一百個響頭,到了不得不用我時,方給我三分顔面。
在他眼裡,除了生身父母,其他人都隻有有用和沒用兩類,有用的人要榨幹剩餘價值,沒用的人管他去死。
可當着您這種愛子如命的父親面前,誰敢說他半個不好。
因而,月池低頭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
弘治帝被堵得一窒,他亦覺自己這麼問,問不出什麼。
他長籲之後,還是打算直奔主題:“太子為政敢殺伐,卻少仁厚,更乏愛民之心。
”一位君主如果眼中隻有權力,而沒有臣民,是萬分危險之事。
特别是在如今,天下百姓已然窮困凍餧,如果照兒為了收回權力做出一些過激的舉動,恐怕會招緻民怨沸騰。
弘治帝又道:“你自幼長在民間,應知百姓疾苦,朕希望你一路上能夠帶太子去多見見,多聽聽。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朕雖不指望太子如古代聖王一般悲天憫人,但至少得将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
月池在震撼之餘,又生感慨,陛下若是早點發現他是個不識民間疾苦的混賬該有多好,若他能學得您半分的仁慈,也不至于将我折騰成這樣。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朱厚照已經長歪了,要扭過來談何容易。
再者說了,她既不是太子的爹媽,又不是太子的兄弟,他憑什麼聽她的?
弘治帝不會現下還把她當做他的心腹至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