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甯心下一定。
她便知道!
若非如此,阿澈他們不會在外面躲一整夜——
她之前交待過事成後不必急着回來報信,先确保甩脫一切視線後再折返。
常歲甯同阿澈确認道:“确定沒人跟着你們嗎?
”
阿澈點頭:“昨晚上不好說,我們一群人亂哄哄的跑了,但今早回來時再三确認過了。
”
别說,小端小午兩個人倒很擅長躲藏,帶着他走的那些小道兒就跟鑽耗子洞似得……
想着此處,阿澈便說了他們回府的過程與路線。
常歲甯贊賞點頭。
小端小午二人做乞丐時想來沒少躲避别人的追打,人在求生時摸索出的小門道,雖不見得多麼高明,但一定實用。
且二人扮起乞丐來根本不用演,有他們做遮掩,輕易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懷疑。
“這件事,你們三人辦得很漂亮。
”常歲甯笑看着阿澈:“回頭去找喜兒領賞。
”
阿澈愣住——有機會幫女郎辦事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為何還要給他們賞賜?
對上那雙澄澈不解的雙眼,常歲甯有些發愁。
隻能又道:“帶他們去吃些好的,買些想要的,切記要交待他們二人不可與任何人提起昨日之事。
”
阿澈頓悟。
懂了,這賞賜是要他來幫女郎收買人心的!
男孩子這才安心點頭應下:“女郎放心,此事包在阿澈身上!
”
旋即小聲問:“女郎,阿稚姐姐回來沒有?
”
他和小端小午三人所做之事隻是完成了任務的一半而已,剩下的一半是阿稚姐姐在做。
“還沒有。
”常歲甯擡腳走向兵器架,道:“不必着急。
”
與阿稚一起的還有常刃,尋常數十人也難近其身,且阿稚身上帶着崔璟的銅符,二人一夜未歸且城中沒有任何動靜,恰說明計劃順利。
雖費了些時日,但這至關重要的第一步,總算是如願走出去了。
她很快,便能再見到玉屑了。
常歲甯自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長槍。
“妹妹今日想學長槍?
”常歲安擦着汗走來。
“是。
”着青袍的少女手握長纓槍立于身側,“阿兄陪我練一練吧?
”
常歲安甚喜:“好啊!
”
他從小就跟着阿爹練槍,這可是他的強項!
“但長槍銳利,妹妹小心些,可莫要傷着自己了。
”對練之前,常歲安不忘叮囑一句。
但很快,他便發現這句話也很适用于己身!
妹妹雖是頭一遭與他對打,但好似生了許多雙眼睛,他的弱點竟很快無所遁形,有些弱點甚至是以往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
少女的攻勢急緩有序,而那隻第一次被她拿起的長槍似同她的手臂一般靈活自如。
常歲安驚詫之餘,應對起來反倒顯出了兩分手忙腳亂。
他的強項好像消失了!
但又沒有徹底消失……而是成了妹妹的強項!
楚行在不遠處旁觀,心中再起波瀾。
兵器雖有相通之道,但各人所擅不同,可這些時日他看在眼中,女郎卻是拿起什麼兵器都能很快上手,短暫的适應之後便能摸清其中門道——
若非此時女郎所使槍法并無獨特之處,他當真要疑心女郎私下偷偷拜了高人為師了。
可正因這槍法并不獨特,分明隻是平平無奇的招式,卻因被她使的如臂所指,而顯得格外精湛不凡。
楚行眼底溢出一絲歎息之色。
普通人與聰明人之間,隔着一兩道台階,他們的過人之處往往可以解釋。
但聰明人與真正的天才之間,所隔卻是天塹,而此中過人之處,通常已經沒有辦法用常理解釋……這種情況尋常人縱然是想破頭,最終除了頭真的會被想破之外,也并不會有任何收獲。
楚行決定放過自己的頭。
隻是忍不住扪心自問——他當真配做女郎的老師嗎?
但……喬祭酒都行,他為什麼不行呢?
老哥可以,做弟弟的自然也可以!
這般一想,楚行便又心安理得起來,随後看向常歲安。
照他來說,郎君這根本不是在陪練,而是在受虐。
但有這種受虐的機會也是好事,此乃謀求長進最快的捷徑。
就是過程痛苦了點……
楚行有些同情地看着那節節敗退的少年。
郎君但凡沒那麼堅強,此刻流的便不是汗,而該是淚了。
兩刻鐘後,同樣滿身是汗的常歲甯收了槍。
“阿兄的槍使得不錯。
”她稱贊道。
常歲安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也并沒有吧……”
“明日再和阿兄一起練槍。
”
常歲安的槍法雖弱點明顯,但勝在力道渾厚不絕,正适宜拿來練她如今最缺少的體力與耐力,二人一起作伴,可互相進步。
而她所使并未展露自己所擅之招式,應也并不會引起楚叔的疑心。
楚行倒的确暫時未曾疑心于她,他懷疑的隻是人生。
同樣懷疑人生的還有常歲安。
雖然早已接受了妹妹是奇才這個事實,但如此真切地輪到自己身上,少年少不得有些茫然。
他看着重新走向兵器架的少女,低聲喃喃問道:“楚叔,為什麼會這樣啊……”
楚行想了想,決定說得通俗易懂些:“我打個比方郎君來聽一聽吧……”
“開智十成為滿,驢腦與狗腦往往至多隻開了四成智,正常人的腦子開智八成,聰明人是九或十成。
”楚行看向那少女:“如鼎鼎有名的魏侍郎與女郎此等人,應當是十二成。
”
說罷,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歎道:“郎君自個兒算算吧,算明白了也就能想通了。
”
常歲安掰着手指算了一會兒。
他是正常人,比驢多了四成腦子。
而妹妹是十二成,比他多了四成腦子。
既然都是差了四成,那麼……
妹妹看他時,豈不是等同他看竹風?
!
或者說,他看狗什麼樣,妹妹看他什麼樣?
常歲安看着那頭正悠哉甩着尾巴的驢子,神情逐漸呆滞麻木。
……
今日晨早時分,有兩名宮中内侍來到了京中馮宅。
馮宅正是解夫人所居,馮姓乃其夫姓。
解氏的丈夫早些年已經去世,她的兒子早已成家,育有一子一女。
此刻,解氏與兒子兒媳及孫女一同于前廳跪聽内侍宣讀了那道除去她一品诰命,将她降為五品郡君的旨意。
“郡君接旨吧。
”
“是。
”解氏強壓着語氣中的起伏顫栗,擡手接旨:“解氏自知有過,甘領此罰……謝聖人輕恕之恩。
”
内侍輕颔首,留下這道降罰的聖旨後即離開了此處。
内侍離去後,馮家前廳是使人窒息的安靜。
仆婦白着一張臉将解氏扶起。
那名中年男子也随後起身,壓抑了數日終于忍無可忍:“母親好端端地究竟為何非要挑起如此事端?
如今不單名聲盡失,就連聖人也降下了責罰……今後您要兒子在同僚間如何擡頭做人!
”
三日前他還是一品國夫人的兒子,隻因母親那晚去了趟登泰樓,轉眼間他便成了全京師的笑柄!
但受牽連的又何止他一人?
“輝兒才十四歲,今年剛進了國子監讀書,現下鬧出此事,您要他在國子監如何立足,如何面對那喬祭酒及衆師長還有他的同窗?
”
“還有敏兒……”他擡手指向一旁的少女,“十六七歲正是議親的年紀,經此一事,她今後還能有什麼像樣的親事可言!
”
原本如在夢中的少女聞得此言,忽然紅了眼眶。
“夠了!
”解氏蓦地擡眼,看向兒子,厲聲道:“這整個馮家能有今日,皆是我一人争來的!
你能在工部謀得這主簿之職,靠的是什麼?
輝兒能進國子監讀書,靠的又是什麼?
”
“我如何做事,又豈輪得到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
“是,母親素來威風得很!
”男人臉色難看至極,轉身拂袖離開了前廳。
那少女也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敏兒!
”
婦人追着女兒快步而去。
少女一路小跑,躲開追上來的母親,坐在荷塘邊的巨石上哭了起來。
因她的祖母是聖人親封的一品國夫人,故自她十三歲起,有意議親的人家便将馮家的門檻踏破了去。
但祖母根本看不上那些人家,隻說讓她不必心急,日後定會給她謀得一樁最好的親事。
她便也一直心存期待。
後來她逐漸明白了祖母的用意所在——祖母常帶着她去見那位應國公夫人,她與那位應國公世子也逐漸熟識了……
應國公夫人很喜歡她。
應國公世子……曾私下送過她一對簪子。
祖母雖未與她明言,但她也不是傻子。
母親也看出了此事背後的可能。
應國公府非尋常勳貴可比,那可是當今聖人的母族,應國公是聖人的親弟,若她能成為應國公世子夫人……
整個京師都再沒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可就在她以為這一切觸手可及之時,祖母卻忽然出了這樣的醜,今日又被聖人下旨除去了诰命!
她父親不過工部一個小小主簿,論起家世她根本比不上那些貴女,但她勝在有一個譽滿京師的好祖母,應國公府若選了她做兒媳,無疑也是一樁美談……
可現下她祖母的名聲不在了!
她唯一的依仗與優勢便也沒有了!
應國公府還會選擇她嗎?
少女隻覺天都塌了,哭得愈發傷心,将手腕上祖母給的手镯褪下,宣洩着砸進池水裡。
前廳内,仆婦的心緒久久無法平複:“夫人……”
“哪裡還有什麼夫人。
”解氏坐在椅中,冷笑着自嘲道:“現如今該稱郡君了。
”
“郡君……郡君這分明是代人受過了!
”廳内已沒有其他下人在,仆婦心神不甯地道:“此事可要同聖人說明嗎……”
“聖人?
”解氏看向手邊那道聖旨:“你真以為聖人會猜不到嗎,這聖旨是降罰做給世人看,又何嘗不是在敲打提醒于我……”
應國公夫人代表着應國公府,而聖人豈會準允應國公府的顔面名聲受損?
“那這後果隻能由夫人……就隻能由郡君一個人受下?
分明是應國公夫人手下的人做事不謹慎,找了那樣一幅畫來,才害得夫人被牽累至此!
”
解氏冷笑道:“現下說這些還有何用。
”
“那……”仆婦也知說這些已經晚了,隻能壓低聲音道:“那之前應國公夫人私下允諾的親事……還作數嗎?
”
那日應國公夫人說服她家夫人去登泰樓之前,曾親口笑着說出了喜歡她家女郎,日後想與夫人做親家的話。
“現下哪裡是提起此事的好時機。
”解氏皺着眉道:“待風波平息下來,再去探一探她的意思。
”
仆婦隻能應“是”。
有風吹入廳中,非但沒帶來一絲清涼,反倒将空氣鼓動得越發燥熱。
解氏沉暗的眼底卻隻有冰冷之色。
她至今都難以接受相信自己竟在一個小女郎身上栽了如此大的跟頭!
她此番名聲身份處境皆一落千丈,對方倒是春風得意,名滿京師了!
聽說昨日還曾得了聖人召見。
而昨日對方才進了宮面聖,今日聖人便下旨除去了她的诰命……且不知對方在聖人面前又說了些什麼!
想到此處,解氏再難忍心頭怒氣,擡手揮落了手邊茶盞。
其被降為五品郡君的消息,很快在京中傳開。
這無數議論聲解氏自是聽不到,也得虧是聽不到,否則若是知曉鄭國公夫人段氏正在拍手稱快,少不得要氣出個好歹來。
“阿娘近日怎不邀常娘子來家中說話了?
”魏妙青聽似随口問起。
“如今外頭跟火爐似得,出門實在遭罪,等哪日涼爽些再邀人出來……”
魏妙青“哦”了一聲,看向堂外灼人的烈日。
這日頭一連曬了這麼多天了,她提個要求,讓老天爺明日就下個雨也不過分吧?
……
當日午後,常刃回了府中,去見了常歲甯。
“……昨日順利帶人出了城,阿稚現在莊子上守着那女子。
”常刃将經過大緻說明,便問:“女郎現下要去見那人嗎?
”
“等明日吧。
”常歲甯道:“上香拜佛趕在晌午前更吉利。
”
常刃:“上香?
”
“先去上香,求佛祖保佑替我将此事遮掩幹淨,或更穩妥些。
”
“……”
佛祖但凡沒入魔,倒也不可能保佑她這種事吧。
話雖離譜,常刃自行在心裡敲了兩下木魚,但也聽懂了。
雖說昨夜之事謹慎,應未留下什麼蛛絲馬迹,但更謹慎些也不是壞事。
隔一日去上香,上香回來的路上再順道去莊子上看看,更不會引人注意。
是以次日一早,他便跟着常歲甯去了大雲寺。
常歲甯進了寺中,路過那座必經的天女塔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說來古怪,此塔邪門,但又讓她總想再多看兩眼。
這一眼瞧去,卻是見着了一位熟人。
這熟人正做着她一時所不能理解之事。
今天早早更新一回嘿嘿,明天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