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崔璟。
今日未行軍,他便未着甲衣,換了深青色圓領箭袖暗紋長袍,腰系蹀躞帶,勾勒出筆挺流暢的腰背線條。
昨日見時,未能看清其面容樣貌,此時其立于晨光下,便如薄霧散去,終見青山真容。
其人如名,如玉含光。
此人眉弓生得極好,鼻梁高挺,便愈顯眉眼深邃,如幽峭山谷,斂藏華光萬丈。
再往下看,那層淡青胡茬仍在——
而此一刻,看清了這張臉之後,常歲甯便大約明白了此人為何要留胡子了。
昔有蘭陵王,因長相過于俊美而不足以威赫敵人,遂每上戰場時便以面具遮面。
當然,面前此人實在樣貌過盛,倒也不曾因那層胡茬而掩蓋太多,但總歸是聊勝于無,且的确添了幾分威凜之氣。
“快來見過崔大都督!
”常闊笑着朝常歲甯招手。
常歲甯隻好走過去。
在常闊含笑的目光示意下,她強壓下心中不适應,垂眸朝崔璟擡手:“見過崔大都督。
”
常闊未提她身份,她未報名姓,崔璟亦未多問,或許是知曉了,或許是無意探究,隻微颔首“嗯”了一聲。
“都督所拟之奏表,待我細看罷,再使人送回去。
”常闊說道。
戰畢歸朝之際,軍中皆要拟奏表呈于聖人,除了戰事詳細,更有各将士的功勳傷亡明細——有功者是否能論功行賞,傷亡者的家屬是否能得到撫恤,皆在此上了。
此奏表由崔璟親拟,再使常闊過目核對是否有錯漏之處,力求細緻缜密。
崔璟再次颔首,擡手朝常闊一禮,常闊擡手還禮罷,便讓楚行:“送崔大都督。
”
楚行将人送出院門,在崔璟的示意下留了步。
而此時,恰遇魏叔易朝此處而來。
“崔都督也在,實是巧了。
”魏叔易施禮。
崔璟神情疏淡:“你來作何?
”
“自是來拜見常大将軍。
”魏叔易含笑道:“同朝為官,既為下僚,又是晚輩,于公于私,都當前來拜會。
”
說着,含笑看向崔璟:“本打算拜會罷常大将軍,再去崔都督處的,一為道謝,二來于合州時得了些好茶,恰宜于崔都督同飲叙舊。
”
崔璟看了一眼他身側近随長吉手中所提之物,道:“東西收下了,人不必去了。
”
“……?
”魏叔易笑意微滞。
元祥已朝長吉伸出了手。
長吉的表情扭曲掙紮了一下,動作僵硬地将東西遞出去。
元祥微一把奪過來,微擡着的下颌仿佛寫着四個大字——拿來吧你。
“走了。
”崔璟面無表情,擡腳離去。
見人走遠了,長吉才瞪眼道:“郎君……現在怎麼辦?
”
那茶是郎君拿給常大将軍的!
至于郎君為何要說出是給崔大都督的,除了“郎君行事多有病”之外,依照往日經驗來看,這是笃定了崔大都督不可能搭理郎君這張嘴的——
可誰知崔大都督不按常理出牌!
“這崔令安……是存心想讓我空手進去啊。
”魏叔易“哎”了一聲,視線對上院内已朝自己看過來的常歲甯與常闊——再使人折返回去備禮是來不及了。
跟着自家郎君空手往院中走去的長吉覺得面上實在無光。
倒不單單是因為空手拜見常大将軍,而是又在那崔元祥面前丢了臉!
可誰叫自家郎君嘴欠呢?
常歲甯将方才那番“嘴欠自有天收”的翻車經過大緻看在了眼中。
而常闊自不是計較之人,見得魏叔易來,很是熱情地招待了,并商定了明日一同動身之事。
……
次日清晨,大軍按時動身。
此後一連四五日,便皆是在途中。
再路過城池村鎮,崔璟一概不入,有地方官員設宴相請,也被他悉數拒絕。
白日行軍趕路,晚間則與将士們一同紮營歇息。
如此趕路,自是大大節省了時間。
“……跟着崔璟,倒不必擔心再遇截殺,安心歸安心,隻這五髒廟卻是受苦受難了。
”帳中,衣着潔淨的魏叔易盤坐于小案後,對着眼前的菜粥幹餅,無從下口。
“魏侍郎倒比那崔大都督更像崔氏子。
”常歲甯将一碗粥喝罷,放下了碗。
行軍途中,有熱飯吃已經不錯了,有時急着趕路,根本來不及去支鍋生火,這也就是回程的路了,才不至于太着急。
“此話不假。
”魏叔易笑歎口氣,倒也實誠:“崔璟十二歲即離家從軍,起初連身份都是冒用的,早吃盡了苦頭,過慣了這軍營生活,的确是我所不能比的。
”
“不過……頓頓都需吃肉的常小娘子既都能吃得了這軍夥食,魏某若再一味挑三揀四,也實在不像話。
”魏叔易一幅慚愧之色,端起了粥碗。
喝了兩口,又默默停下。
常歲甯也無意看他強咽,道了句“魏侍郎慢用”,便起身出了帳子。
她本要與常闊一同用飯,但因崔璟在常闊帳中議事,她便主動避了出來。
常闊另命人單獨給她搭了個帳子,仆婦此時還在收拾。
“郎君!
”
常歲甯剛來到常闊帳前不遠,便見阿澈跑了過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朝常歲甯伸出雙手:“郎君,您看!
”
隻見男孩子兩隻手中各抓着一尾草魚,其中一條還在甩着尾巴。
常歲甯有些驚訝:“你去抓魚了?
”
“嗯!
”阿澈重重點頭:“郎君整整兩日沒吃肉了,我便想着去後面那條河裡碰碰運氣……郎君想怎麼吃?
我去跟他們借隻鍋來熬湯吧?
”
春夜尚寒,常歲甯看一眼他濕透的褲管和衣袖,道:“借鍋麻煩,直接火葬吧。
”
“啊?
”阿澈愣了一下,才咧嘴點頭。
營帳旁即生有火堆,阿澈取出菜刀,很麻利地便将兩條魚處理幹淨,清洗罷拿鹽巴腌過,便架在了火上。
待快将魚烤好,阿澈濕了的衣袍也烤幹了。
常歲甯坐在一旁,望着火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郎君,就快烤好了!
”阿澈将魚轉了轉,問:“可要給常大将軍送一條去?
”
常歲甯的神思尚未完全抽回,看着那火堆,下意識地道:“不必,自早年不慎被魚刺卡喉險些丢了半條命之後,他便再不吃魚了。
”
“咦?
”
身後傳來腳步聲,并常闊困惑的聲音:“歲甯……此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
常歲甯一個激靈,立時回過神來。
她這般一回頭,便正好對上了負手微彎腰看着她的常闊那張蓄着絡腮胡的大臉,與一雙因好奇而瞪圓了的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