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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448 請賜奴一死

長安好 非10 8681 2024-12-26 11:57

  喻增離開後,心中久未能安。

  今日常歲甯設下家宴,并未請他前來,但此舉無可厚非——他此行是以欽差的身份前來,她又升任淮南道節度使,與他适當避嫌是明智的選擇。

  可他私下主動來此,她卻仍不肯見,且不問他為何事而來,便推至明日再叙,于情于理,卻是不通……

  是,她是徹夜趕路回的江都城,疲乏固然是真,但也并不足以解釋她此舉之下的怠慢。

  喻增走到今日,已不會因為一個與他并稱不上十分親近的小輩的怠慢之舉而動怒,他更多的是感到驚惑,驚惑于這怠慢之下所蘊藏的異樣。

  心中湧現無數猜測,喻增看向深濃夜色,此刻他置身其中,隻覺有一刹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萬物都失去了真實的形态,變得詭谲莫測,代表着今夕往昔的恒常歲月也在颠倒重疊。

  廊下挂着的紙皮燈,在夜色中随風輕動。

  書房的門緊閉着,偶爾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傳出。

  宴散後,常歲甯留了宣安大長公主單獨說話。

  年後初三,暗下留在江都過年的宣安大長公主即動身回了宣州處理事務,隻是約五六日前,再次趕來了江都。

  用大長公主的話來說,她估摸着常歲甯也該動身回江都了,所以特地再次趕來相賀。

  常歲甯倒不知自己區區一州刺史,竟有這樣大的面子,能讓向來心高氣傲的宣安大長公主親自前來,且是兩回,且是私下——

  但這面子既送到了她面前,她也沒有拆穿的道理就是了。

  于是常歲甯向大長公主道謝,連帶着先前宣州諸多相助之舉。

  “還說那些不值一提的作甚。
”大長公主一笑,面容舒展:“往後我們小小宣州,還要勞煩常節使多多照拂了。

  “殿下折煞我了。
”常歲甯笑着道:“殿下諸多雪中送炭之舉,晚輩自當銘記于心。

  哪怕知道那些舉動多是因常闊和常歲安之故,但常歲甯私心裡,也是很願意承這份人情的。

  淮南道與江南西道相鄰,友好互往,利在雙方。

  說到常歲安,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大長公主似偶然問起一般,打聽了兩句常歲安的近況。

  常歲甯并未隐瞞自己去過了幽州,見過了兄長。
此刻面對大長公主的關切,她心照不宣,将兄長近況告知,所言皆屬實,但多談常歲安的光鮮或有趣事迹,适當略去了較為兇險的那一部分。

  宣安大長公主隐有察覺她的“詳略得當”之處,心下生出兩分柔軟感受。

  而常歲甯給她的“得當”感受,遠不止此時,這個少年女郎,進退得當,深淺得當,真誠與界限同樣得當……

  大長公主甚至覺得,對方對她的秘密已有察覺,隻是未曾深究而已。

  這本不是這般年歲的女郎該有的分寸。

  但轉念一想,面前的女孩子,身上又有哪一處,是這般年歲的尋常女郎能做到的?

  大長公主也并不戳破什麼,千言萬語化為了一句感歎:“忠勇侯真是天大的好福氣……”

  這樣一個天大的寶貝,憑什麼就叫這莽夫給撿到了?

  噢,倒也不是他撿的,是她那侄兒李效撿回來的,隻是他祖墳冒青煙,這寶貝輾轉落到了他手中而已。

  說到真心處,大長公主隔着二人中間的小幾,拉過了常歲甯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笑着道:“說句你聽來許覺得虛浮的話,打從在宣州見着你的頭一眼起,我便覺甚投緣……仿佛許久前便見過,便是一家人似得。

  大長公主一雙笑眼落在常歲甯臉上:“也不知怎的,就有了這說不清的似曾相識的錯覺。

  常歲甯聽在耳中,并不覺得虛浮。

  大長公主有此“錯覺”,或有兩重原因。

  一或是因為她本身,二或是因為阿鯉本身,亦或是二者并存。

  常歲甯真切地笑着道:“我見殿下,亦親如自家長輩一般。

  大長公主頰邊笑意更深幾許。

  到底也知常歲甯疲憊,縱是再如何投緣,宣安大長公主也未有久留,叮囑了常歲甯好生歇息,便帶着侍女離開了。

  另一邊,無絕孟列與常闊,也正走在離開的路上。

  沒走出多遠,常闊便示意近随退得遠了些,守在暗處跟随,待隻三人時,便壓低聲音問孟列:“……你都查到了什麼?
當年之事,果真是喻增所為?

  今日殿下對待喻增的态度,看似尋常,卻并不尋常。

  孟列沒有說話,等同默認。

  常闊和無絕的臉色一時都不輕松。

  悶了半晌,無絕才歎道:“是誰不好,怎麼偏偏是他……”

  常闊的聲音低至不可聞,絮絮碎碎,擰着眉道:“若随便是哪個阿貓阿狗,又怎能騙得了殿下……”

  “殿下是何打算?
”無絕小聲問孟列:“……殺了?

  對内情知曉得更清楚的孟列,聲音沒有起伏:“他活着,姑且還有些用處。

  又道:“但若殿下想殺,無不可殺。

  衡量一件事,從利益角度出發的該與不該,和殿下主觀上的想與不想,對孟列而言,後者更加重要。

  無絕又歎一口氣,走了數步,腳下忽而一頓,想到了什麼似得,一手抓着孟列,一手拽着常闊,将頭探到二人中間,兩隻眼睛看向左右,低聲問:“你們說,喻增身為司宮台常侍,此行來江都數月,聖人都不曾召回,是不是也已察覺到什麼了?

  “那位會不會是想送個人情給殿下,或是有什麼别的盤算?

  無絕言畢,等着孟列和常闊的反應。

  孟列知道的消息夠多,但他不想說,于是将袖子抽了出來。

  常闊知道的消息不多,但他秉承着:“橫豎殿下自有衡量,你摻和什麼。

  他算是悟出來了,凡是與那位聖人沾邊的事,最好少打聽,殿下自有決斷,這裡頭的分寸,外人把握不住。

  于是常闊也将手抽回。

  無絕隻得甩了甩道袍衣袖:“行,不摻和,不摻和……”

  但他很快摻和起了旁的事,伸手扶住常闊,道:“那說些别的……今日席間,那位容娘子,分明就是宣州的那位大長公主罷?
這位為何要隐瞞身份來江都?

  本是三人夜行,低聲竊語,此一句後,氣氛卻陡然驚變,常闊的聲音突然正常:“我怎知道,你自問她去!

  因為聲音突然正常,反倒顯得人不正常了。

  無絕心思敏捷,眼珠子一動,趁熱打鐵問:“……老常,你在海上傷重昏迷時,口中念叨着的待你始亂終棄的是哪個?

  常闊黝黑的臉色頓時漲如豬肝:“……記住你當下的身份,回你的前院去,少打聽有的沒的!

  說話間,拄着拐走得飛快。

  無絕看得愕然:“……我再說兩句,他怕不是就能将拐丢了吧?

  孟列自顧走上一條岔路,無絕追上來,低聲道:“老孟,你有人手,你去查一查老常的舊事……”

  孟列目不斜視:“都是女郎的人,你若有想法,自尋女郎說去。

  聽他已改了稱呼,無絕回過神來,和老常分開走了,暗中沒了把風之人,雖說刺史府戒備森嚴,小心些卻總無壞處……

  無絕抓心撓肺,卻也謹慎地将話咽了回去。

  ……

  洗去一身疲憊的常歲甯,夢中多與舊事相關。

  翌日,她和往常一般時辰起身,在院子裡練罷了槍法,沖洗一番後,換上了喜兒備好的衣物。

  紗袍輕軟,是嶄新的料子,淡淡天青色軟紗廣袖,肩頭繡有祥雲與瑞獸圖紋,皆是好寓意。

  此值陽春三月,刺史府的後園,便是一方縮小的江南景。

  華亭建于園中池水中央,池水碧綠,荷葉初青,有幾尾錦鯉穿梭其間。

  常歲甯坐在臨水的一面亭欄上,一腿屈起,一腿垂在外沿,抱臂靠着欄柱,望着對岸的景象,看得入神。

  附近人等她已悉數令人清退,唯獨對阿點不曾設限。

  小動物似嗅得出無害的氣味,阿點生性爛漫,很輕易便得到了黑栗的信任。

  此刻阿點便帶着橘子和黑栗在柳樹下打鬧,橘子邦邦打了黑栗兩拳,便飛快爬竄上樹,黑栗仰頭沖它吠叫着。

  再不遠處,榴火一家三馬在樹下吃草,甩着尾巴,姿态閑适。

  常歲甯靠坐在此,遠遠瞧着,眉眼間也有着短暫的閑适與安甯。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于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内之人。

  她未坐在亭内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态随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着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發既未梳成女兒家發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隻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随意地系在腦後,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隻圖一個輕松,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内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着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并未轉頭看他,依舊看着水上和對岸。

  他擡腳,進了亭内。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面上,蕩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輪廓。

  面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于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
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着他奔湧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于回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

  四目相視,常歲甯也在久久注視着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餘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迹,隻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着這張臉,常歲甯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并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隻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為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麼,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麼?
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诓詐他?

  但一切基于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着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随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面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并不相似的面孔。

  于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
”常歲甯垂眸看着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仆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着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隻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朱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将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甯看着他手中捧着的匕首,無聲複雜一笑。

  時隔這麼多年,仍時刻帶着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

  明天見~

  (關于上章,提到的,大盛最多隻置了十名節度使的補充說明:地圖參考的是唐朝十五道時期(因為京畿道和都畿道不列入地方行政,所以又稱十三道)文中寫到最多置十名節度使,是考慮不同時期政治需求下的節度使數目不定,也有一名節度使兼任數道節度使的情況存在。
因為一位書友的提醒,怕被誤解是十道時期,我在原文中又特意修改補充了一段,但因原文修改也導緻這位書友的那段評論被系統吞掉了,所以在這裡解釋一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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