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士族出身的清貴傲骨,這一路上早被碾碎了。
況且,面前的人是她的恩人,是救過她,也間接救過元家的恩人,無論對方答應與否,她都并不覺得自己這兩跪是屈辱的。
元淼将頭叩在地上時,隻聽頭頂上方的聲音問道:「會算賬嗎?
」
「會!
」男孩子答道:「我阿姊的帳,算得族中第一好!
」
士族嫡女,為日後嫁人執掌中饋做準備,自幼學習理家算賬,乃是最基本之事,而元淼比之常人又多兩分聰慧。
常歲甯看向男孩:「你叫什麼?
」
剛滿十歲的男孩身材瘦小,脊背卻挺直,此刻擡手執禮,并不回避斷指,正色道:「回刺史大人,小子元灏,字無際。
」
他曾親眼見到祖父與父母在嚴刑拷打下離世,他怨恨那個剁下了他的手指,逼殺了他家人的韓國公李獻,也曾無差别地怨恨朝廷與各處官員。
但阿姊告訴他,這位新任江都刺史,曾救過阿姊,也正是因為這位常刺史,荥陽鄭潮伯父才得以大義滅親,扭轉局勢,間接救下元家餘下族人。
路上,他也聽到了許多關于這位常刺史的傳聞,好的,壞的都有。
但自入淮南道後,這一路來,便隻剩下好的了——大家都說她是好官,且是很厲害的好官。
他也想變得厲害一些,以期能夠保護這世上僅剩下的親人,他的阿姊。
此刻,元灏答話罷,微仰首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比尋常十七歲的女子生得更加高挑,身形挺拔如竹,在寬大官袍下稍顯單薄卻半點也不纖弱,她穿着绯色的刺史官服,其肩上刺繡章紋所用的彩色絲線紋路流暢,在午後的日光下閃動着粼粼之光。
她問:「元灏,元淼……你們都五行缺水嗎?
」
元灏愣了一下。
「那便來對了。
」常歲甯露出一絲笑意:「江都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
仍跪在原處的元淼怔然,這是答應留下他們姐弟了嗎?
「先去換身幹淨的新衣吧。
」常歲甯已擡腳離去:「眼下我還有要事要辦,晚些會讓人去找你們的。
」
「是!
」元淼膝下連忙挪了個方向,朝着常歲甯離開的方向再次拜下,喜極而泣:「多謝刺史大人!
」
這半年來的颠沛流離,到此刻才算真正結束了。
元灏回過神,忙将阿姊扶起。
元淼眼中淚水滾落,臉上卻滿是笑意:「阿灏,我們有家了!
」
元灏點着頭,看着阿姊激動慶幸不已的模樣,總覺得阿姊似乎有些過于信任這位常刺史了……這一路來的經曆,分明讓阿姊已變得不再輕信任何人,可面對這位常刺史時,阿姊卻好似又變回了那個還在閨中的阿姊。
單憑這一點來看,這位常刺史……就真的很厲害啊。
元灏透過洞開的廳門,看向那道绯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午後的光暈中。
常歲甯回了刺史府的内院中,讓人去請了李潼和沈三貓過來。
等候的間隙,常歲甯和孟列站在荷塘邊說着話,一直養在刺史府内院的榴火夫妻倆在不遠處圍着從軍中折返的歸期,正在教子。
歸期有些不耐煩地甩着尾巴,恰巧一隻蜻蜓飛過,它立馬追了上去。
榴火吼了一聲,怒氣沖沖地去追逆子。
歸期到底年少,很快把老父親甩開了,它一路跑到後院中,看到一頭熟悉的身影。
秋高氣爽,小風宜人,一頭青驢正在牆根下吃草。
歸期抖了抖水亮的皮毛,昂頭挺兇,邁着歡快的小碎步地走了過去。
竹風擡頭看了一眼,繼續低頭吃草。
歸期低下頭和它一起吃,如狂風過境般,将這一片草地啃得幹幹淨淨。
竹風剛換了一處,歸期又湊過來一起啃。
一驢一馬忙于啃草之際,沈三貓快步進了内院,在堂外理了理衣袍,才走進去向常歲甯行禮。
李潼很快也到了。
二人見孟列都很眼生,常歲甯便先引見了一番,說到孟列時,她給的說法很統一,姓蒙,生意人,京中故交,并加了個「自己人」。
「之後蒙東家會代替我留在刺史府中,和李潼阿姊一起督促籌建四大作坊之事。
」
孟列最為通曉經商之道,這些時日也幫常歲甯暗中覓得了許多可用的能工巧匠。
「當真要辦起來了?
」李潼眼睛亮起。
常歲甯朝她笑着點頭:「是,如今銀子有了,時機也成熟了,可以着手了。
這數月來,多虧有阿姊替我忙裡忙外。
」
「論起辦官營作坊,數宣州最有經驗,之後也免不了同官府及工部打交道,到時若有不懂之處,便還須再向阿姊請教。
」
李潼會意,并樂意至極地點頭:「你放心,往後我就在你這紮根兒了,保管幫你盯緊這四座作坊!
」
這下又有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繼續留在江都了。
「也不好事事總煩勞阿姊親力親為,剛巧我這裡有位女郎可用,已年滿十五,識字,通曉禮儀,會算賬,人也聰慧——」常歲甯道:「我想讓她跟在阿姊身邊打打下手,試着學一學經營作坊之事。
」
李潼眨了下眼睛:「生得好看麼?
」
常歲甯點頭:「好看的。
」
李潼立時露出笑意:「好呀,最好再多找幾個來,我定用心幫你教好她們!
」
她最喜歡漂亮妹妹了,偏偏常妹妹出入軍中很難見到人影,她一人正覺得枯燥無趣呢。
聽李潼說「多找幾個妹妹」,常歲甯不禁想到了同樣識字的駱溪,成日悶在後院倒是可惜了,不過這種事,還得聽一聽駱溪本人和駱家人的意思才行。
常歲甯暫且按下這個念頭,繼續安排籌辦作坊之事,她看向了一旁認真聆聽的沈三貓。
見常歲甯看向自己,這些時日督建學館事事親力親為,已曬掉了一層皮的沈三貓,神情愈發恭謹兩分,等她開口。
他原以為,女郎應是要問他無二院餘下三座學館的修建進度或是銀錢耗用,他在心中也做好了答話的準備,賬本也被他揣袖子裡了。
「三貓,接下來督建學館之事,你試着移交給手下之人去辦,慢慢将一應差事分派下去。
」
沈三貓聽得此言,稍怔了一下,當即便要反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下一刻,卻聽那少女又接着說道:「之後你便跟着蒙東家,學習作坊運營打理之事——」
沈三貓愈發怔然,下意識順着常歲甯的視線看向孟列,隻見孟列向他微一點頭。
常歲甯看回沈三貓,露出笑意:「之後四大作坊建成,便由你來任大管事之職,替我統管打理四大作坊。
」
沈三貓忽地瞪大眼睛:「女郎……!
」
他沒聽錯吧,女郎竟要将四大作坊,全都交給他來打理?
!
「原本想将你放在無二院,任農學館館長之職。
」常歲甯含笑與他道:「但思來想去,還是屈才了。
」
沈三貓的長處,與其說是通曉農事,倒不如說他擅鑽研,他身上起初吸引到常歲甯的,便是「奇」之一字。
奇人奇思奇技,又在最低處摸爬滾打多年,甚通曉人情世故,這樣難得的奇才,不該隻局限于農學一道之上。
情報網也需要運營,孟列不能長留江都,常歲甯必須要找一個能長久管理四大作坊的
人,接下來阿澈也會跟在孟列身邊學習,但他年紀太小,不通世故,還須慢慢磨練。
思來想去,沈三貓都是方方面面最合适的人。
常歲甯毫不掩飾自己的信任和器重之情,笑着道:「來日作坊建成,你的那些奇思妙計,便盡可用于工造匠事之中。
」
沈三貓的嘴唇因激動而抖了抖,生平頭一回有了說話來不及過腦子的體驗:「其實,相較于工造奇技之事……小人更喜歡賺錢!
」
他之所以什麼都去鑽研,就是因為想賺錢還債。
他沒有那麼多情懷熱愛,他曆來就是個想方設法賺錢的俗人窮鬼罷了!
然而他那些奇技Yin巧,全是世人眼中的旁門左道下三濫,根本不被認可,又因債主盯得太緊,他颠來倒去也還是混得窮困潦倒。
時長日久之下,賺錢二字,好似已成了刻進他骨子裡的執念。
但這話說罷,沈三貓就有些後悔了,女郎同他說工造大業,他說什麼賺錢啊,簡直驢頭不對馬嘴!
剛想出言彌補時,隻見少女面上笑意愈發粲然:「作坊本也是拿來賺錢的,如此,這大管事之職,就更是非你莫屬了。
」
沈三貓眨了下忽然酸澀的眼睛,頭一回不那麼确信地問:「女郎,您……您當真要将四座作坊都交給小人嗎?
」
他隻是個江湖騙子出身啊。
原想着,能混個小管事,管上個數十人,人生就已經到頂了,死了也能光宗耀祖了,可如今……
常歲甯反問他:「你覺得自己做不好?
還是你不願意?
」
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沈三貓隻覺得眼中那股子酸澀直沖天靈蓋,沖得他渾身皿液都快速翻湧沖撞起來,片刻,他蓦地撂袍跪了下去,雙手伏地。
聲音微啞卻堅定有力:「小人定會竭盡全力,替女郎将作坊守好、守富!
」
不似往常那般谄媚恭維,也沒了那些花裡胡哨的綴辭,僅有「守好」,「守富」這稀疏平常的四字。
從堂中退出來後,沈三貓依舊覺得腳下有些不切實際的虛浮之感。
沈三貓離開此處,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貓叔,您怎麼哭了?
」等在外頭的阿芒迎上來,吓了一跳:「女郎斥責您了?
」
沈三貓甩了甩被阿芒揪住的袖子,負在身後,悠哉哉往前走。
阿芒見狀眼角一亮:「……女郎誇您了?
貓叔,您該不會又‘升官了吧!
」
「這回女郎又給了多少人讓您來管?
十個?
」
「一百個?
」
「該不是上千人吧!
」
阿芒說話間一直在留意沈三貓的神情反應,說到此處,阿芒極度興奮之下,像一顆馬瓟瓜一樣彈蹦了起來。
阿芒邊走邊蹦了好一會兒,沈三貓才刻意拿雲淡風輕的口氣說起女郎對自己的委任。
「……四大作坊?
!
」阿芒瞠目:「貓叔,你懂這些嗎?
」
「今日不懂今日學,明日不就能懂了?
」沈三貓瞥他一眼,繼續往前走:「人要腦子幹什麼吃的?
」
阿芒跟上去:「那您打算跟誰學?
」
「女郎已為我找好老師了。
」沈三貓思量着道:「等晚些,我得私下再去單獨拜見一下這位老師才好……」
是以,天色将暗之際,沈三貓拎着兩壺自費買來的好酒,找到了孟列。
同一刻,駱母「金婆婆」,帶着兒媳和孫女,正和荠菜一同往常歲甯的居院而去。
「郝統領……」金婆婆有些不安地試探着問:「大人日理萬機的,突然叫我們過去,可是我那不孝子又做了什麼蠢事,給大人添麻煩了?
」
她眼瞅着那不孝子成日端着張臭臉,做起事情來,好似頭不甘上磨的驢,怕是遲早都要将磨盤拉翻!
任憑是脾氣再好的東家,隻怕早晚也要被他惹惱的!
「女郎未有明言是為何事。
」荠菜寬慰一句:「但嬸子且安心,料想不是什麼壞事情。
」
金婆婆向荠菜道着謝,稍稍安下心來。
常歲甯已經沐浴罷,難得換了身寬松柔軟的月白裙衫,微濕的烏發半披着,盤坐在臨窗的涼榻上,面前小幾上面堆放着一摞正在處理的公務。
不時有習習晚風自窗外飄入,蕩起紙墨與少女身上皂角的清香。
待駱家三人進來,常歲甯适才擱下筆。
金婆婆帶着孫女和兒媳行禮。
常歲甯讓她們都坐下說話,講明了讓她們前來的原因。
金婆婆聽罷甚是意外,原來大人此番不是為了她那倒黴兒子,而是為了她的乖孫女?
「大人您的意思是,想讓溪兒去作坊中學着做事?
」駱妻柳氏既覺受寵若驚,又覺忐忑:「可溪兒她性情内斂,又不曾如何與人打過交道,隻怕她會辜負大人的栽培之心……」
尚有些不能回神的駱溪欲言又止間,隻聽自家祖母先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