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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番外10——無悔(聖冊帝)(上)

長安好 非10 8624 2024-12-26 11:57

  阿蘊走近那老人,保持了三步之距。

  那白發蒼蒼的老人微微笑着稱贊她:“你很聰明。

  “我沒有很聰明。
”阿蘊小小的臉上滿是正色:“我隻有一點聰明,是阿娘阿爹還有先生們教得好,而我學得也很好。

  老人眼中的欣賞之色愈濃兩分,卻是慢慢地問:“你可以直呼當今天子為阿娘嗎?

  阿蘊反而不解:“天子本就是我阿娘,我為何喊不得?

  孩童理所應當的反問裡,藏着無限親密信任。

  老人到底沒有回答這句反問,她細細看着眼前的女孩,尤其是那雙稚嫩的眉眼,不禁道:“你很像她,和她小時候一樣。

  “這是當然,我阿娘總也這樣說。
”阿蘊有些得意,忽然又反應過來什麼:“你如何知道我阿娘小時候什麼模樣?
你也見過我阿娘嗎?

  老人輕輕颔首,未有細緻解釋。

  阿蘊已自行想通了:“也對,我阿娘可是天子,你既同住在這皇城内,想必是見過的。

  阿蘊話音剛落,忽然忍不住微微傾身,看向老人手中握着的龍杖,小女孩認真數了數那上面所雕龍爪的數目,不禁感到意外——這種龍,分明隻有她阿娘這位天子才能用的。

  阿蘊不由拿好奇的眼睛看向竹椅中的人:“……你也是天子嗎?

  老人的聲音很輕:“曾經是。

  阿蘊眨了下眼睛:“照這樣說,你也姓李?
咱們是一家人了?

  “是一家人。
”老人說:“但我不姓李。

  阿蘊“啊”了一聲:“那你為何會成為天子?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老人問女孩:“你想聽一聽嗎?

  阿蘊想了想,誠實點頭。

  老人便讓宮娥給阿蘊搬一張椅子來。

  那些來尋太女的宮人中,有一名内侍快步走來,向老人施禮後,便向太女恭敬地道:“殿下,請随奴回去吧,先生怕是要等急了……”

  “那你便回去告訴先生,讓他不必再等就是了。
”阿蘊自己坐到那高高的椅子裡,雙腳尚不能觸地,說起話來卻很簡單利落:“我今日不想聽經史,想聽故事。

  那内侍知道太女脾性,也不敢多勸,應了聲“是”,退了出去後,讓兩名内侍守在宮門内,又讓兩名宮娥回去傳話。

  傳話的宮娥分作兩路離開,守着的内侍凝神垂首,不敢大意。

  這些年來,這座宮院裡住着的人從不出現人前,他們也不曾踏足此地,時長日久之下,這座宮院和它的主人便成了某種禁忌,若無诏令示下,便沒人敢提及靠近。

  而此時,那個曾經的天子,正在向下一任天子,用陳舊的嗓音慢慢講述一段陳舊的故事。

  這個故事,要從洛陽一戶小官之家說起。

  這戶人家姓明,一日,明家内宅中,響起了一陣嬰兒出世的宏亮哭音。

  一名年少的道人路過,主動叩門,聲稱貴宅今有祥瑞之氣環繞。

  時下世人重道,而這道人雖說年少,高高瘦瘦的身形周圍卻莫名有幾分仙風萦繞,門人不敢怠慢,請示罷家中主人,便禮待有加地将人請了進去。

  道人見罷那剛出世的嬰孩,神情卻逐漸大變,再無起初的年少沉穩,竟向這戶人家的主人道起喜來,問是何喜,道人言“大喜”,竟稱:此女有帝王相。

  這話卻無法讓明家人感到驚喜,隻有驚吓而已——李氏江山如此穩固,此言傳講出去可是會招來大禍的。

  明父當即沉下臉,呵斥那道人胡言亂語招搖撞騙,立即将人驅逐出去,并勒令家中人不許提及此事。

  忙于公務的明父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腦後了,但他的妻子、也就是那個嬰孩的母親卻牢牢記下了。

  那是一個有别于常人的母親。

  這位母親信道修道,幾番要離家修行而去,卻被丈夫竭力喝止。

  她不想被困在後宅中不停地生孩子,志向所求和現實生活背道而馳,這讓她痛苦萬分。

  産下次女後,隔了不到兩年,又被迫生下第三個孩子後,她終于有些瘋癫了,在後宅中修行,穿道袍,甚至煉丹藥。

  一日,修行尚未圓滿便先行瘋癫的她盯着小女兒的臉瞧,去摸小女兒的骨相,忽然神情大變,大聲呵斥小女兒果然是個災殃禍星。

  從那後,她動辄便要押着小女兒在天尊像前跪下反省立誓絕不禍世,又或以手中拂塵反複打在小女兒身上,聲稱要替女兒消除罪孽。

  那個女孩就這樣慢慢長大,從起初的驚吓大哭到之後的平靜忍受。

  女孩的父親被調去了外地任職,一年裡也回不來幾日。

  女孩的阿姊懼怕她們的母親,雖心有不忍,但能幫忙的地方很少。

  一日,這位阿姊心疼地抱着妹妹流淚,這才對妹妹吐露母親這樣做的原因,隻道或許與當年上門的那個道人有關——阿姊說出了那道人有關帝王之相的預言。

  女孩彼時隻覺得荒謬,她的母親竟為了這樣一句毫無憑據的話,便将她視作災星妖邪嗎?

  因苦苦修行卻無進益,她的母親越來越瘋了。

  一日,母親将她的頭按進了水缸裡,咬牙切齒地說她是禍星,讓她務必将罪孽洗淨。

  可是她就要窒息了,而母親似乎忘記了她今年已有十四歲了。

  十四歲的女孩奮力掙紮着擡起頭,一把推開骨瘦如柴的母親。

  女孩滿頭都是水,水珠滴落,濕透了腳下的青磚。

  而她的母親摔倒了,滿頭都是皿,皿珠滾滾,染紅了門前的石階。

  即便如此,母親掙紮着站起,還是想要打她。

  母親站起又倒下,她靜靜看着,沒有一點慌張和愧疚。

  母愛是什麼?
她一日也不曾體會過。

  而若這世上果真有所謂因果,那麼,母親既在她身上種下了因,便理應由母親吞下這苦果。

  她平靜地擡腳離開,任由下人們慌亂地扶起母親。

  她那一向缺席的父親也終于回來了,給了她一耳光,禁了她的足。
父親雖總是缺席,卻半點也不影響父權的實施。

  阿姊來看她,哭着說,那到底是她們的母親。

  她問阿姊,可曾也試過被人掐住脖子或溺在水中的感覺?

  阿姊沉默了,隻好又問她,可需要阿姊做些什麼。

  她自然不會提那些不切實際的要求來為難她懦弱的阿姊,她隻說想要看書練字。

  于是阿姊給她取來許多紙墨,許多書,讓她認真抄寫。

  那些書要麼是佛經,告訴她要放下愛恨嗔癡一切妄念;

  要麼是女誡之流,教她務必做一個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有德女子。

  她看來看去,隻覺得這其中全是陰謀。
一概道理論說,皆為無恥粉飾。

  可是她卻沒有與這陰謀抗衡的能力。

  看着緊鎖的房門,她突然想到那道人的預言,一時竟希望那是真的,哪怕聽起來荒謬至極,而她甚至連皇城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那年她十四歲,隔着緊閉的門窗,拙劣地幻想着皇城該有的模樣。

  不久,她終于被放出去了,因為她的母親死了。

  死于不治身亡,準确來說,母親不肯服用大夫開的藥,喝符水吃丹藥,所以死了。

  她跪在靈堂裡,隻覺母親死得實在咎由自取。

  那時的她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兩年後,她竟果真來到了她曾幻想過的皇城前。

  朝廷采選,她被升遷無門路的父親送進了京。

  進京前,她向父親伸出手去,讨要銀錢,直截了當說她需要打點。

  父親看了她片刻,讓人取了來。

  被選中留下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這隻是個開始,她縱然不信那個預言,可也絕不甘心止步于一個小小才人之位。

  她的出身太過普通,也沒有可以豔壓群芳的絕頂美色,但她覺得後者反而是好事。

  她收斂起一切冷硬鋒芒,甘做他人之綠葉,她拿出熟讀女誡該有的模樣,不争不搶,即便跪下行禮時,被妃嫔們拿繡鞋踩在手指上警告示威,她依舊隻将頭伏得更低,看起來自認卑賤到了塵埃裡,實在沒有半分威脅。

  有人被害死,有人因害死旁人而死,而她還在。

  她也殺過人,借刀殺人,刀與人至死不知是她所為。

  是的,她很早之前就在殺人了,她不是一個好人,她也從未想過要做一個好人,她想做一個活人,有尊嚴的活人。

  她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

  再次小産的長孫皇後悲痛欲絕,她等的機會到了。

  一日大雨,很少主動外出的她,來到皇後宮中,送去為皇後祈福的手抄經文。

  “恰巧”皇帝也在。

  她知曉這位年輕的皇帝癡迷書畫。

  皇帝一眼便看到了那抄寫經文的字迹。

  她的字極其出色,那是她自幼抄經的成果。

  皇帝第一次留意到她,問她叫什麼。

  她答出自己的姓名——明遮。

  皇帝更添了興緻,遮字很少用于女子。

  她言——家父道,明字太盛,當遮其光。

  皇帝當晚便傳了她侍寝,解她衣衫時,笑着說,倒要看一看她到底遮藏了怎樣的寶光。

  她看似受寵若驚,實則在心間嗤笑。

  所謂與皇後少年夫妻情深,不過如此。

  所謂帝王,也不過如此。

  她每一次的侍寝都非偶然,懷上身孕更是理所應當。

  有孕之後,她避開一切明槍暗箭,主動投入一位無子的貴妃羽翼之下,她躲開了全部的人禍,但誰成想天意竟與她過不去。

  她生産當日,天象有異,陰雷陣陣而不見落雨。

  恰逢蜀地大旱,在一些妃嫔别有居心的搬弄下,不祥之說傳至朝野。

  皇帝那時很頭疼,看也未看一眼她的一雙兒女,之後便是長久的冷落遺忘。

  她成了處境凄慘的慧嫔,至于在這個身份之外,要如何做一位好母親,她不知道,也沒興趣,她的母親亦不曾教給她。

  她對阿效更多一些疼愛,是因為阿效是男孩,有希望成為她的助力。

  可是天意還是不肯站在她這邊,甚至好像在執意與她作對,阿效生來體弱,任憑如何調養愛惜仍不見好轉,反而是阿尚有着超乎常人的健碩聰慧……她有時想,若這世上真有天意,那這天意實在該死。

  為了離開那個偏僻的鬼地方,她試遍了所有的辦法,求人求己卻皆無用,要麼被漠視歎息,要麼被羞辱踐踏。

  日子漸如一潭死水,而阿尚如同一尾色彩明亮的小魚,遊來遊去,跳來跳去,撞來撞去。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尾小魚竟意外撞出了一條生路,就此改變了她們母女二人的一生,甚至改變了天下江山的局面。

  在東宮時便小産過的長孫皇後很難再生育,長孫家和皇帝一同挑選了三皇子養在皇後膝下,可漸漸長大的三皇子卻不如他們想象中那般成器。

  但孩子年紀還小,尚有打磨的餘地,于是皇帝為三皇子選了一塊磨刀石——冒充李效的李尚。

  從第一日起,她就知道皇帝是知道真相的。

  那時阿尚是第一次假扮阿效,阿尚本人很少出現在那些皇子面前,混亂間騙過一群稚齡孩童且罷,卻不可能騙得過當今天子。

  一塊出身卑微,任性大膽,而又藏下這天大謊言的磨刀石,才是最合格的磨刀石,因為随時可棄,隻需一句欺君之罪便可打入深淵。

  阿尚從第一日開始,便在臨淵而行,她這個做母妃的很清楚這一點,但她沒有急着告訴阿尚,越怕的孩子越容易出錯。

  這是一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但她必須要這樣做。

  而阿尚比任何人預想中的都要出色,那個孩子如一顆種子,起先人們默認那是一顆平平無奇的草種,可當這顆種子終于有機會得到陽光雨露的灌溉之後,卻迅速地長成了一株參天大樹。

  她必須要讓皇帝依舊認為阿尚是可控的,她很合格地扮演一位誠惶誠恐心神不甯的妃子。

  而三皇子并沒有被阿尚打磨得更鋒利,阿尚的出色,讓那個孩子甚至要被磨碎了。

  或許在無人時,皇帝也會不乏遺憾地想,若“李效”是真的李效該多好。

  朝野上下都在催促立儲之事,以長孫氏為首的利益集團支持三皇子的仍不在少數,但皇帝卻有些猶豫了,他覺得為時過早,三皇子包括那些皇子們還需要磨砺。

  她想,這個時候,她要做的是切斷三皇子與皇帝之間最穩固的關連——長孫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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