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腳下又慢了些,答:“也曾有,但稱不上十分親近信任。
”
他性情淡漠,能與他稱得上十分親近的,包括元祥在内,隻怕都數不出三個來。
他答罷,并不曾向常歲甯追問探究,隻靜靜等待着她是否想要往下說。
又行了十餘步,崔璟才聽耳畔再次響起聲音:“我也經曆過許多背叛,但此次尤為不同……我自認非蠢笨之人,但我至死卻都不曾疑心過他分毫。
”
“他知曉我的秘密,甚至比老常他們更了解我,唯有他與我相識最久,與我一同長大,在宮中,在軍中,陪我走過最難的路,做了他所能為我做的一切——”
她的聲音更輕,更慢了:“分明,不是家人,卻勝似家人的……”
從這些話中,待她生平之事知之甚詳的崔璟,已不難猜出她口中的“他”是何人了。
崔璟也有着片刻的意外與恍惚。
“我自诩輕易不會被人愚弄,時刻不忘戒備二字……從前那些背叛,多少總有察覺,再不濟,事後也能回想起蛛絲馬迹。
但唯獨他,我便是至今回想,竟也仍想不出他何時有過絲毫破綻。
”
常歲甯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從不外露的茫然:“因此,近日我一人靜思時,總覺不安。
”
崔璟便問:“殿下在不安什麼?
”
“我自幼時成為阿效開始,一路走,便一路在不停自我剝奪。
”常歲甯将下颌抵在崔璟一側肩上,微擡首看向天幕,眼神如夜幕般平靜恒常:“譬如恐懼,怯懦,沖動,無用的仁慈、眼淚,以及犯錯的資格。
”
她每說下去,似乎便見天上的星子熄滅一顆,直到僅剩一顆——
“但我不想再被奪去信人的能力。
”她的視線盯着那唯一的星子,喃喃道:“若我再不敢信誰,豈非要變成一隻漆黑的怪物。
”
崔璟便懂了她的“不安”。
不是畏懼還有再有第二個背叛者出現,而是怕自己從此失去不辨真假的眼睛,和給予他人信任的勇氣。
“殿下不會變成怪物。
”他說:“殿下要記住,殿下是可信之人,身邊便永遠不缺可信之人。
”
青年的聲音也很緩慢,如清泉經過山澗:“人心複雜易變,我不敢輕易為誰人作保,但我至少可以保證,這世間有兩個人,殿下可以永遠信任——”
他道:“一是阿點将軍。
”
常歲甯認可地輕點了下頭:“阿點最好。
”
她道:“所以不是我撿了阿點,是阿點收留了我。
”
阿點用他那顆無垢之心,收留了她。
讓她在内心深處,也得以保有一方無垢之地。
“崔璟,你果然知我。
”常歲甯喃喃道。
崔璟清冽的眉眼無比柔和,他知她有,是因為他也有。
他心裡也有這樣一方無垢之地,那裡有永不消散的月光駐足。
“那第二個人呢?
”常歲甯問他。
崔璟認真答:“是殿下自己。
”
他說:“殿下乃世間最為可信之人,殿下大可永遠聽從内心的聲音,殿下信自己便不會有錯,便不會成為多疑的怪物。
”
他聲音不重,卻有着不可動搖的笃定。
“信我自己,便不會成為怪物嗎——”常歲甯思索着複述了一遍,眼中茫然散去間,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道:“我問你第二個人是誰,我還以為,你會說崔璟此人。
”
“崔璟此人,亦可信。
”崔璟腳下微頓半步,微側首,對背上的人道:“若殿下願意,也可試着信他。
”
“你也可以為他作保嗎?
”常歲甯問。
“是,我可保證,他絕不背叛殿下。
”
常歲甯:“絕不?
”
崔璟:“絕不。
”
常歲甯:“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
“是。
”
“你說了便要做到——”常歲甯道:“你當知曉,我可不是善茬。
”
“我當然知道。
”崔璟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淺暖笑意。
下一刻,他忽覺常歲甯環在他身前的手分開,竟是從後面環過他的脖頸,反捧起了他的臉。
崔璟腳下頓住,隻愣愣地随着她手上的力氣,将臉轉向她。
四目相視,咫尺之間,他心跳如雷生,天地卻寂靜。
常歲甯以很舒适的姿态反捧着他的臉,拿一雙染着霧氣的烏亮眼睛注視着他,緩緩道:“崔令安,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當真很懂得如何療愈他人,如何待人好——”
她用卸下一切修飾,以最直白的言辭說道:“我有很真切地感受到,在被你很好地對待着。
”
崔璟幾乎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間隻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天地間好似隻剩下了這雙帶着晶瑩笑意的眼睛。
下一刻,那雙眼睛輕移,落在了他的臉上,随之而動的,還有她捧着他臉頰的手——
“所以,世人皆傳你生有反骨,那塊反骨究竟生在何處?
”
少女說話間,纖長微涼的手指探尋着摸過青年優越的眉骨,又至額間,再到他頭頂,以及耳後。
她竟很認真地在為他相看摸索骨相。
崔璟心口砰砰狂跳,隻覺她指尖似帶着雲間洩露的聖潔月光,但被她觸碰過的地方,卻皆燃起焮天铄地的大火。
他試圖平靜下來,但所有理智都如點雪入烘爐,即刻融化。
他恐背她不穩,一隻手托着她,另隻大手改為緊緊反扶在她後腰。
就在那隻手要探入他頸後時,崔璟艱難地将頭轉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鎮定一些:“……反骨之說,謠傳而已。
”
并道:“殿下抱好,下山路滑,勿再亂動了。
”
聽他親口否認,常歲甯這才罷休,改回了雙手環抱他身前的穩妥姿勢,邊道:“我想也是謠傳,你這樣好,怎麼也不像是天生反骨之人。
”
“殿下。
”崔璟一字字地認真糾正道:“我也是第一次這般待人。
”
又拿很真誠的語氣道:“沒人教過我要如何待人好,所以我做得應也不算好。
”
“我覺得好極了。
”常歲甯将頭靠在他挺括的肩上,困乏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夢呓般道:“崔璟,一直留在我身邊吧。
”
青年濃密的眼睫微顫一下,蕩開無盡衷情,聲音低啞認真:“好,今後殿下守道,我守着殿下。
”
“那你務必要保重,要平安。
”那夢呓般的聲音說道:“我可不想哪日此道得守,身邊卻沒了崔令安……”
“否則,縱然到了九泉之下我也要将你揪出來打……”她拿“威脅”的語氣再次道:“我可不是什麼善茬。
”
崔璟認為,這大約是世間最動聽的威脅。
未聽到他的回應,她似乎有些不能放心,又問一句:“記住了吧?
”
“我記住了。
”崔璟:“殿下酒醒之後,會記得嗎?
”
“當然。
”常歲甯低語道:“我雖微醉,卻未說一字糊塗話。
”
崔璟含笑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
他能察覺到,她似乎當真困得厲害了,接下來她說起話,開始斷斷續續,似想到什麼便說一句,話題之間轉得很生硬。
譬如,她突然問:“……你總知我之所向,我之所喜,我需要什麼,你好似都知道,那你都喜歡什麼?
我總也要知道些,才能還你一些好。
”
“殿下不必還我什麼。
”但他緩步行走間,還是認真答道:“我喜歡此山,此月,此時。
”
常歲甯便道:“那我們走慢些,你記得多看一看……”
崔璟微微笑着:“多謝殿下成全。
”
他背上之人則開始認真打算道:“你喜歡山與月,等哪日你去江都,我便拿江南的山,江都的月,來招待你……”
崔璟:“好。
”
隻要是與她有關的山與月,便是最好的。
常歲甯又道:“再等一等……等哪日,我将這天下的山月,都拿來招待你。
”
聽她越說越大,既念着招待他,又念着她的天下大業,崔璟無聲笑了,道:“好,我靜候那一日。
”
說罷這句與大業有關的允諾,常歲甯的聲音便更低了,聽起來已有些昏昏欲睡。
“崔璟……實則起初,我并沒有那麼信你,我思索過,也觀望過,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敢信你。
但是,你卻好像不這樣……”
“你好像從未試探過我,從未觀望猶豫過,一直待我不曾設防,就這樣選擇站在我身邊了,所以我常常覺得……”她問:“你從前,是不是便見過我,認識我?
”
她問過,但崔璟之前否認了。
片刻後,崔璟欲回答時,微側首,卻看到了她的睡顔。
“我不想讓殿下記起那時的我。
”他緩聲自語般道:“但殿下若再問起,我會如實回答。
”
常歲甯未再問,她已睡得很沉了。
此時已行至相對平坦開闊的山路,但崔璟仍背着她,一直走到下山——她說可以慢慢走,他雖有私心,卻也是她準許過的。
下山後,崔璟抱着常歲甯上了他的馬。
他動作小心翼翼,将她橫抱于身前,使她的頭穩妥地靠在他臂間。
又解下自己的披風,替她仔細蓋上,為她掖蓋間,見得她一側脖頸,崔璟手下動作微頓。
那截脖頸雪白,烏發相襯,在月色下泛着珠光般的淡芒。
不知想到什麼,崔璟眼睫微斂,擡起修長手指,在那脖頸上方停留,隔着月色,慢慢虛撫過并不存在的昔年舊傷痕。
他未曾觸碰到她,動作卻依舊小心異常,輕柔至極,如月色吻落。
十四年前,此處必然很疼吧。
即便是在心中自語,他亦覺一陣鈍痛難安。
片刻,他拿披風仔細将她裹好,隻留一點頭頂在外面。
崔璟一手攏着常歲甯,一手抓起缰繩,将馬趕得很慢,未曾擾了她好眠。
常歲甯睡得極沉,連夢都不曾有。
崔璟卻徹夜未能入眠。
……
次日清早,常歲甯醒來時,已在自己帳中。
她坐起身來,披散着的烏發如洩,舒展地伸了個懶腰後,眯着眼睛看着透着日光的大帳,露出了一個同樣朝氣的笑容。
聽常歲甯醒來,女兵便去打了洗漱用的熱水。
女兵折返時,見常歲甯仍披着發坐在榻上,不由笑問:“刺史大人想什麼呢?
”
往常刺史大人醒來後便會立刻下榻穿衣的。
常歲甯掀開被子下榻,笑着道:“想一想昨晚上都說了些什麼。
”
十之八九她都記得,昨夜那輪幽州月,她賞得很舒心,很療愈。
常歲甯洗漱穿衣後,剛要坐下用早食,黑栗搖着尾巴從外面跑了進來。
郝浣随之走進來,含笑道:“昨夜是黑栗将馬牽回來的。
”
刺史大人則是崔大都督帶回來的——但對郝浣等人而言,此乃刺史大人私事,她們身為下屬看在眼中即可,是不宜多嘴探究的。
常歲甯笑着去摸黑栗的腦袋:“原是邀功來了。
”
常歲甯讓人給黑栗備下早食,另又将自己的雞蛋分給它一半,當作獎勵。
飯後,常歲甯剛要出帳去,卻聽唐醒求見。
唐醒是來辭行的,說是久未歸家,想回去探親。
常歲甯點頭:“應當的,此處離五台山不過數百裡,沒有過家門不入之理,是該回去看看家人。
”
她未多言多問其它,隻送上了一隻沉甸甸的錢袋,作為唐醒的盤纏。
唐醒未拒絕,深深施禮:“多謝刺史大人。
”
常歲甯坐在那裡未動,颔首道:“休困一路當心。
”
唐醒直起身來。
常歲甯讓郝浣代為相送。
唐醒再次道謝,施一禮後,退出帳外。
郝浣很快折返:“大人,人已經動身離開了。
”
唐醒不過一人一騎一劍而已,沒什麼好收拾的,去留都很潇灑簡單。
常歲甯點頭。
郝浣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大人,他隻字未提歸期,隻是辭别,會不會一去不返?
”
常歲甯:“或許會。
”
“大人愛才心切,為何不出言挽留他呢?
”郝浣道:“或是與他約定再見之日,哪怕親自送一送也好……”
今日大人的表現,并不是大人一貫的“待才之道”。
殊不知,戀才腦在身的常歲甯隻是表面看起來輕松,内心早已在滴皿了。
但結合唐醒一直以來展露的心性與态度,她對此一日也有所預料就是了。
“他與旁人不同,他的心不定,憑外力是留不住他的,我表現得越是不舍,反倒會給他壓力,或适得其反。
”常歲甯道:“他未曾明言,或許也是在思量真正的去留。
他若想回,自然會回來的。
”
這些時日,唐醒與她出生入死,談見聞,談劍法,談天下大勢,卻唯獨不曾談過他之後的打算。
此次,若他還會回來,才能代表着他真正願意留下。
“若他不再回來呢?
”郝浣憂心地問。
“我若留他不住,旁人也留不住他。
”常歲甯:“至少不必擔心他會成為敵人的助力。
”
唐醒之才,無可否認,且無可替代,此人不單心思敏捷,見識更是真正意義上的廣博,在常歲甯看來,對方尚未在她手中發揮出真正的大用處。
若是可以,她萬分希望,能夠等到唐休困回來尋她。
常歲甯懷着不舍的心情,剛出了大帳,又遇前來向她辭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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