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幼時,便是李家最恣意的公主。
她的父親是大盛最尊貴的男子,她的母親是大盛最尊貴的女子,而她同母的兄長是大盛的儲君。
更難得的是,她的父親母親稱得上是一對恩愛的天家帝後,李容從未見父皇母後之間有過争執或冷淡顔色。
不過這也沒妨礙她父皇的後宮裡塞滿了女子,往往是李容還未能将舊人認全,便又進來了一批新人,而後新人再成舊人。
問就是天子要平衡朝局,身不由己。
雖然李容死活想不明白父皇寵幸宮婢,又置使者專往民間搜尋貌美女子,這些究竟和平衡朝局有着什麼隐晦高深的聯系。
待李容稍稍大些,才終于理清這其中的聯系——那便是毫無聯系。
她的父皇就是喜好美色。
母後卻與她說,這樣已經很好了,陛下隻是好色卻不昏聩暴戾,也算勤政愛民,更何況,他搜羅來的這些美人兒,真論起飽眼福的人,那還不是她這個住在後宮裡的皇後嗎?
皇帝日理萬機又能看上幾眼?
母後感慨,打理後宮也是很累的,早起更是折磨人,每每看到那些前來請安的妃嫔們個個賞心悅目,起床氣都好了許多。
李容似乎懂得了父皇母後恩愛的最大原因:興趣一緻。
耳濡目染的李容也理所應當地養出了同樣的興趣愛好,以及頗為苛刻的審美标準。
李容記憶中的童年生活十分熱鬧,後宮裡的美人們美得千姿百态,性情也各不相同,有人一心巴結皇後,有人一心撲在皇帝身上,有人一心和其他嫔妃互掐,有人不甘不滿現狀想給皇帝一點顔色瞧瞧、又通常鐘情最具生機的油綠色。
還有一種嫔妃什麼都不做,話也幾乎沒有,常年垂着頭,任人冷嘲熱諷或使絆子也從不還擊——在李容的印象中,柳昭儀就是這樣一個逆來順受之人。
這位柳昭儀是宮婢出身,為父皇誕下了最小的皇子。
柳昭儀雖然極其無用,但也沒人去害她的兒子,這與儲君的地位過于穩固有很大關系,害一個昭儀的兒子全無意義,且那時皇帝已有些年紀了,後宮裡鬥得最歡的那一批嫔妃也逐漸沒了心勁開始琢磨起了養生,整個後宮對害别人孩子這件事都顯得興緻缺缺。
柳昭儀的兒子李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得以平安長大的,雖也免不了被皇子們欺淩冷眼。
相比之下,皇後親出的李容,則是在錦繡擁簇中成長着。
這種擁簇,曾讓十二三歲的李容生出過一點幻想——她讀大盛史書,知曉大盛曾有過一位公主出身的女帝。
而同為皇後所出,她看兄長也就那樣,既如此,她是不是也有機會?
李容這大膽的幻想并未激起皇後半點情緒波瀾,皇後很平淡地告訴女兒,正因為大盛出過一位女帝,所以如今全部的士族官員們皆對此嚴防死守,敢起這心思,别的不敢保證,有一點卻是包的——包你沒命活。
彼時士族勢力正當鼎盛,皇帝處處受制,也正因此,才會早早立下皇子儲君。
皇帝先讓士族安心,皇帝才能安心。
而李容還是挺喜歡活着的,因此心尖剛起的一點火星子早早就被掐滅了,安心享受這份榮華富貴。
她那專負責叫人安心的兄長很快有了太子妃,那位太子妃出身長孫氏,和兄長也算是青梅竹馬,成婚之後感情甚笃。
而李容的婚事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她的父皇十分寵愛她,但天家公主婚事注定不由己,而起初時,這樁婚事看起來很是相當不錯的。
父皇為她擇選了當朝中書令之子,也是裴家子。
這位裴家子很有才名,長相也過得去,隻是性情過于
敏感多思,每每與李容相處時,都好似被折斷了脊骨一般。
李容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驕縱自我,讓這位清貴的驸馬爺覺得受辱了?
李容覺得很有可能,但她并不打算改——本就是政治婚姻,她也不滿意,可她說什麼了嗎?
喜悲有命,搭夥湊活着過得了。
但事情卻不如李容想象中那樣簡單。
她的驸馬在外面有人了。
卻不是什麼風塵女子,也并非是知己青梅,而是一個男子,甚至還是一位和尚。
李容真是開了眼了。
合着驸馬與她并非全無共通之處,二人還是有着共同愛好的:都喜歡男人。
驸馬沉迷佛法,隔三岔五便要去寺中禮佛小住,李容一度擔憂驸馬會堕入空門,卻未曾想,卻是在空門裡堕落上了。
李容忍着一口氣,看準了時機,帶着公主府的婢女侍衛沖去寺中禅房,當場逮了個正着。
時下權貴暗中豢養男寵不是新鮮事,但這并不代表此事就是光彩的,更何況還是在佛門聖地,更何況還是驸馬。
這是醜事,于自尊心極強的公主李容而言,是天大的醜事。
這一年,李容也不過十九歲而已。
李容讓侍衛押着那二人,不允許他們穿衣,讓侍女去請裴令公夫婦前來親自分辨這究竟是不是他們的兒子。
等候裴家人前來的間隙,李容再沒眼多看那糟心的二人,轉身去外面平心靜氣。
這座禅院外,栽種着幾株茂密的菩提樹,樹下有一半人高的缸甕,其内植睡蓮,初夏嫩青的圓圓蓮葉服帖地漂浮在水面上,頗具寂靜禅意。
但李容如何也靜心不下,她幾把揪扯出那蓮葉,一股腦全甩在地上,然後一遍遍用力搓洗着雙手,想到禅房中那不堪的一幕,無法抑制地惡心幹嘔起來。
她越想越憤怒,将礙事的披帛也扯落丢開,雙手搓洗得破了皮猶覺難除髒污,一腔怒氣無從發洩,擡腳便踹向那缸甕,然而不知是否因缸甕老舊,她隻這一腳,竟踹出了個大洞來,缸破水出,濕了她的繡鞋,她受驚提裙後退間,隻聽上方傳來一聲驚訝之音:「嚯——」
李容吓了一跳,擡頭去看,才發現那高大茂密的菩提樹上竟躺着一個少年人。
對方那一聲「嚯」,不知是驚訝她的脾氣還是她的力氣。
李容氣惱質問:「你是何人,何故鬼祟藏在此處!
」
此人怕是專藏在這裡看她笑話的!
那少年人坐了起來,他的樣貌也完整地出現在了李容的視線裡。
那是一張極其硬朗的臉,一雙眼睛又大又黑,滿臉凜然正氣,他豎起眉,反而問她:「我等我家将軍上香,在此小睡片刻而已!
你又是何人,何故損壞寺中之物?
」
「本……」李容見他竟然不知,不想丢人現眼,幹脆不答。
偏是這時,遠遠守着的婢女跑了過來:「公主殿下,您沒傷着吧!
」
李容攥了攥拳……沒事,京中的公主又不止她一個。
「阿彌陀佛!
還望宣安公主殿下息怒……都是老衲管教無方啊!
」住持方丈匆匆而來,滿臉無地自容地賠罪。
李容咬了咬牙:「……」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喊:「常闊!
走了!
」
「來了将軍!
」樹上的少年人應了一聲,利索地跳了下來,擡腿就走,倒也沒有回頭看李容難堪的表情。
人對出醜時的記憶似乎總會格外深刻,李容莫名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之後的事,就很糟心了。
就連她那一向寵她的父皇,也讓她忍下此事,不要聲張。
李容
強行咽下這口氣,然而好死不死的是,她那驸馬竟還咽不下了。
之後不久,那和尚投井自盡的消息傳來,驸馬徹底一病不起,沒多久竟也撒手去了。
李容回過神來,倒覺得人家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而夫妻一場,此事也算是驸馬做得最仗義的一件事了。
托這份仗義,她成了大盛最年輕最有權勢的寡婦。
再之後,她的父皇駕崩,皇兄登基,李容便去了封地宣州,竟也将宣州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是商事逐漸繁茂起來。
慢慢地,開始有官員獻來男寵,李容想到驸馬那檔子惡心事,看到那些恭從陰柔的男寵們便覺得倒胃口,她一拒再拒,直到她的母後使人傳密信提醒她——親兄妹也要留一份安心之地。
彼時戰亂頻發,朝廷在走下坡路,而以宣州為首的江南西道蒸蒸日上。
李容警醒過來,便收下了那些男寵。
開始有官員彈劾她作風有失沉迷男色,李容非但不收斂,且還變本加厲,讓人堂而皇之搜羅貌美男子。
一轉眼,她皇兄的孩子也都逐漸大了,有一個叫李效的十分有出息,長相也十分順眼。
太後壽誕,李容回京,見到了這位侄兒,也見到了他身邊跟着的一名将軍……李容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而對方也認出了李容。
宴席過半,李容出了大殿,走到那個将軍面前,那将軍後退兩步,擡手去按腰間不存在的刀,一臉不肯屈從地讓她這位長公主殿下自重。
李容嗤笑,她本也沒想做什麼呀。
很久之後,李容不禁想,此人當年怕不是欲擒故縱故意激将企圖吸引她的注意。
之後又見了許多次,次次常闊皆一副甯死不從傲骨铮铮拒人千裡之外的氣态,李容打聽到,他立下許多戰功,官職一升再升,但一直沒有成家。
又一年,李容在返回宣州的路上,遇到了一夥兇悍的山匪。
戰後率數十名部下歸鄉的常闊從天而降,救下了李容,順手剿了個匪。
但常闊的部下也有不少人受了傷,此處距宣州不足百裡,李容在附近有座别莊,便将人帶了過去治傷。
常闊也有事相求,便勉強答應了——他在追殺那些悍匪時,在草叢中撿回了一名數月大的幸存女嬰,他不便帶上,便想交給李容。
李容覺得好笑:「交給我?
本宮可毫無作風名節可言。
」
常闊:「名節有什麼用,能活得自在比什麼都強。
」
李容沒由來地一怔,之後便對常闊說:「那你給她取個名罷。
」
常闊撓頭,他和他家殿下就怕這個。
想了想,想到老家有條河叫潼河,便說了個「潼」字。
李容點頭:「就叫李潼。
」
常闊愣住了,她還要當親生的來養啊,就不怕别人非議名節。
這下換李容說:「不是你說的——名節有什麼用?
非議去呗。
」
她剛好想弄個女兒來養一養,也算是緣分到了。
見她恣意到如此地步,常闊莫名有些失神:「同是做公主的……」
李容聽得疑惑,隻見他抓起一旁的酒壇子喝了兩口。
那是拿來清洗傷口用的烈酒,李容另讓人取了好酒來。
那酒綿柔,然而酒量甚佳的常闊喝了兩壺就覺得醺醺然了,想到這位長公主的作風,他忽而一驚,抓起不曾出鞘的刀,逼問她「你在酒中做了什麼手腳!
」
李容不懼地傾身靠近他「你不是都猜到了嗎?
」
常闊大惱「下作!
」
李容含笑靠得更近了「本宮
聽聞常将軍至今不曾娶妻,莫非有難言之隐?
」
士可殺不可辱。
酒意藥力作用下,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
常闊次日醒來,隻見李容側躺在旁,披着黑發,一手拄着腦袋,一手撫過他肌理輪廓結實優越的光裸兇膛。
常闊大驚失色,扯過被子裹住自己跳下榻去「毒婦!
」
看着常闊倉皇而逃,李容慢慢坐起身,好笑自語「本宮何許人也,哪兒來的那等下作之物……」
她可沒下藥。
她覺得這人十之八九是喜歡她。
那時的李容不過見色起意圖個新鮮,倒也沒想那麼長遠。
之後發覺有孕,也沒打算告知常闊。
哪曾想,生得了,卻留不住。
常闊抱着從天而降的兒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待上了馬車,卻是哈哈笑着猛親了孩子幾口,孩子被胡須紮得嗷嗷大哭。
有了孩子牽連便深了,二人總有理由相見,常闊總有戰傷,李容便在府上養了一位擅長骨傷的郎中。
那些年裡,二人隔空磨合,誰也不肯讓誰,從中傳話的搖金承受了太多愛恨情愁。
而沒幾個人知道的是,常闊從北狄大勝歸來卻被軍法責罰的那一年,宣安大長公主曾私下進京。
那時的常闊消沉得好像變了個人,李容也不解他為何甯可違背軍令也要斬殺認降的北狄可汗,旁人說他嗜殺成性,她卻不信。
這其中必有原因,可是他什麼都不肯說。
李容在京中逗留數月,直到常闊的傷見好了,而年關将至,她必須要動身了。
從常府離開的那日,雪很大。
就和今日一樣。
今日是常化元年臘月初八。
系着披風的李容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雪景,隻覺和那年離開時一模一樣,而很多年後,她才知道常闊當年究竟經曆了什麼。
原來他的主公不是死在李效過世的那年,而是他在北狄大勝的那年。
幸而故人重歸,這樁事也不必再提了。
李容伸手指向隔壁的院子「你這院子忒憋屈了些,回頭将那裡也一并打通,我才好過來住……」
一旁裹着黑色厚重狐毛披風的常闊拄着虎頭杖,轉頭看她「怎麼,你還真不回宣州了?
」
「都交給李潼了,我也該享享清福了……這麼些年,攏共也沒和歲安待過幾日。
」
常闊擡眉「那宣州你那些個……」
李容嗔聲打斷他的話「早遣散了,還提這個?
」
常闊哼了一聲,眉梢卻揚起「我這小廟怕是住不下你這尊大佛。
」
「誰還天天賴你這兒不成,我哪日想歲安了就過來,侯府和大長公主府兩頭住着。
」
「我怕被人笑話……」常闊攏了攏披風「沒名沒分的。
」
李容:「你我這般年紀了,兒子都要議親了,你還真想再擺一場喜宴,做個老驸馬啊?
」
常闊想象着自己身穿喜服給一群小輩們敬酒的場景,也覺得荒唐,不禁笑了。
他倒也沒這樣的執念。
所謂名分,那都是給心裡沒底的人的。
如今李容留在京師,他這顆心也定下了。
他們二人的經曆與旁人不同,本也不需要給任何人交代,就這樣相守着就很好了。
都長出白頭發來了,還有幾年活頭啊。
常闊一本正經地道:「喜宴可以不擺……聘禮卻不能不要。
」
李容:「誰給誰聘禮?
」
常闊臉一闆:「當然是你給我!
」
「……」李
容看他:「你很缺銀子嗎?
」
常闊的語氣十分光彩:「給陛下娶皇夫用!
」
如今百廢待興,陛下心系國業,而百官不同意天子大婚從簡,于是婚期尚未定下,還要等戶部再攢一攢銀子。
常闊心急得不行,于是才有這「賣身換聘禮錢以資天子大婚」的想法。
李容也很闊氣,悠悠道:「說個數兒吧。
」
常闊早有預謀,此刻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萬貫?
」李容翻了個白眼:「你一把年紀也敢開這個價兒!
」
常闊雖是被罵卻覺竊喜,他是想說三十萬貫,可這女人的反應顯然是三百萬貫也是有戲的!
嘿,她果然有錢!
「我總要給李潼和歲安留一些家底!
歲安還要議親呢!
」李容覺得荒謬,哪家的公主一把年紀娶個老驸馬還要傾家蕩産的?
二人這廂在廊下讨價還價。
「阿爹!
阿娘!
」
常歲安從外面冒着雪回來。
李容聞聲轉頭看去,立時露出笑意:「快來,正和你爹說你的親事呢!
」
常歲安走過去,李容擡手拂去他頭頂的雪花,常闊轉頭交代仆從溫一壺酒。
天地間大雪紛飛,三人說着話,轉身往暖融融的屋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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