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浸在打磨光滑的石面上,風一吹,痕迹便逐漸澹去。
常歲甯眼神微動。
“常娘子這般神态……”魏叔易看着她,好奇問:“莫非是已經猜到了?
”
“魏侍郎擡舉了。
”少女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官場之事,我一竅不通。
”
魏叔易點頭:“按說是如此。
”
微一停頓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問:“隻是,魏某還是好奇,常娘子為何要打探這一竅不通不感興趣之事?
”
常歲甯看着這曆來話多之人,坦誠卻又不完全坦誠地道:“為私事。
”
她有此問,一則是想到了魏叔易在辦的這件差事或與阿鯉的遭遇有所關連的可能——
二則,她在這裡好好地等魚兒上鈎,他突然出現驚了窩,若不讨些補償,不符合她的行事習慣。
聽她說“私事”二字,魏叔易便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失望:“如此……魏某好像便不宜多做打聽了啊。
”
常歲甯:“是啊。
”
魏叔易忍不住笑歎了一聲。
很奇怪,他這麼擅長挖坑的一個人,在這個小姑娘面前卻屢屢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魏侍郎放心,我會保密的。
”常歲甯保證道。
魏叔易笑着點頭:“好,魏某的官聲與前程,便系在常娘子手中了。
”
少女微一點頭:“好說。
”
魏叔易便又笑了兩聲。
微風習習,池魚甩尾追逐,震起一圈漣漪。
“常娘子嘗嘗我魏家的點心是否合胃口。
”
“多謝魏侍郎。
”常歲甯看一眼那做的極精緻的糕點:“我如今不喜甜食。
”
魏叔易恍然:“那不如我讓長吉吩咐廚房,備些鹵牛肉,燒鴨子過來?
”
常歲甯:“……這倒也不必。
”
“那試試茶水吧。
”魏叔易含笑将幹淨的那盞推向她,又随口說起了常闊此番凱旋之事。
常歲甯慢慢喝了半盞茶,卻見面前之人還在說個不停,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而原本稱得上僻靜的此處,或因魏叔易來時招了人視線,此時常歲甯便聽得一陣窸窣響動,隻見有幾個小娘子躲在竹林後正朝此處悄悄望來。
“瞧,果真是魏侍郎!
”
“看到了看到了……”
正年少的女孩子們聲音低低卻滿含興奮。
常歲甯見狀,遂尋了借口起身,在更多的人趕來觀賞魏侍郎姿容之前,帶着守在不遠處的女使離開了此地。
此時花會已過半,氣氛愈發随意,有不少少年男女,走過隔橋,在花前吟詩說話。
一道女孩子的驚叫聲,刺破了原本融洽的氣氛:“啊!
哪裡來的蟲子!
”
這道聲音像是個什麼妖術,凡是聽到的女孩子,都緊跟着發出尖叫聲。
“有蟲子!
”
“啊!
”
一群女孩子們跳着腳退開,皆是花容失色。
“大驚小怪……春日園子裡有條小蟲子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
魏妙青聞聲上前查看,下一刻卻跳得更高,險些靈魂出竅,直接原地去世:“啊啊啊啊是大蟲子!
”
她驚恐地退開,緊緊閉着眼睛一把抱住身邊的女使:“好多大蟲子!
你看!
”
“嗯,看到了。
”經過此處被她抱了個正着的常歲甯道。
魏妙青勐地張開眼睛,連忙松開了她。
“别怕。
”常歲甯平靜擡腳,踩向一條蠕動着的大青蟲,腳下一碾,離得近的魏妙青隻聽得“彭”地一聲輕響,像是蟲身炸開爆漿的聲音。
惡寒與震驚,在魏妙青臉上交織着。
常歲甯又往前,又踩死一條硬殼的。
見她一腳一個毫不留情,周圍的女郎恐懼驚詫之餘,眼神中不禁升起一絲欽佩感動之情。
視線中,那人比花俏的少女面色從容地對她們道:“不用怕,全死了。
”
此一刻,衆女郎隻覺得常家娘子竟是說不出的偉岸高大,可給人以十足的安全感——須知方才就在她們吓得亂竄間,有幾家郎君也忙地避開了,隻是他們将此稱之為,不怕,但惡心。
竟是常家娘子最好!
不用怕,全死了——
多麼動聽的話!
太愛了!
姚夏則是——更愛了!
“快……讓人收拾幹淨。
”魏妙青回過神來,看着那一地的蟲子屍體,連忙吩咐女使。
常歲甯的視線落在了人群中的一對主仆身上。
她方才就留意到了這暗中瞧熱鬧一般的主仆二人——
而此時則見,那小厮袖筒處鼓囊囊的一團,隐隐露出了其中藏着的物什一角,像是個竹編的小提籠,平日拿來裝蛐蛐的那種。
小厮身邊是位少年,生得倒也唇紅面白,着藕粉廣绫竹紋袍,白玉梅花簪束發,也很有幾分少年風流之感。
而這少年,此時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瞧。
常歲甯迎上那道視線:“粉色衣袍的郎君,你如今幾歲了?
”
竟還癡迷于拿蟲子吓唬女孩子這種無聊把戲。
那少年卻是“嘿”地一笑,連忙施禮答:“在下崔琅,已有十七了!
”
“……”常歲甯轉身離去。
一幹小娘子們心有餘季,也不敢在此久留,紛紛散開了去。
此時崔棠走了過來,皺眉問崔琅:“那些蟲子可是你帶來的?
”
方才此處站着的多是鄭、王兩家的娘子,正是他所謂要替長兄相看的範圍所在……可他這都是什麼讨人嫌的馊主意?
崔琅卻好似沒聽到妹妹的話,仍發癡地望着前方。
崔棠越發嫌棄了:“阿兄快擦一擦口水吧。
”
崔琅下意識地擡手去擦嘴,這才回神——也沒流出來啊。
“……”崔棠已經沒眼看了。
“阿棠,你看到了麼……方才那位娘子,真真不同凡響!
”崔琅神色莫名激蕩。
崔棠白他一眼:“阿兄收一收心思吧,那位娘子可不是三大家的女郎。
”
崔琅大膽設想:“做妾也是使得的嘛……”
“做妾啊,好主意。
”崔棠道:“那你去同興甯坊的常大将軍商議吧,看看他答應是不答應。
”
崔琅聽得後頸一涼:“你是說,這是常大将軍府上的?
!
”
“是啊,現在阿兄的心思能收一收了嗎?
”
崔琅幹笑一聲:“我方才開玩笑呢,當不得真……”
須知……常大将軍可是全京師唯一一個揍過他長兄的狠人!
前頭,姚夏又跟上了常歲甯,一口一個常姐姐。
“怎不見姚冉娘子,不是說要去牡丹園——”常歲甯似随口問道。
“堂姐啊,她方才随大伯母走了。
”姚夏解釋道。
常歲甯眸光動了一下:“走得這般早麼……”
……
此一刻,姚冉已陪着母親裴氏,上了馬車。
看着母親的臉色,姚冉猶豫再三,才敢開了口:“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