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差池”從明洛看到了第一張不同的字迹開始——
不同字迹代表着有不同的人抄寫了經文,這本是常見之事,到底鄭國公府來的也不止鄭國公夫人一人,祈福抄經之事凡有心者皆可為之。
下一瞬,明洛的視線落在了紙張下方的署名之上。
姚家二娘子姚夏?
明洛待此人并無印象在。
而對方所抄經文出現在鄭國公夫人處也無甚稀奇,此次前來的女眷彼此間交好的,聚在一處抄經亦是常事。
明洛未曾在意,翻過,繼續閱看。
又是一張不同的筆迹。
明洛下意識地看向署名——骠騎将軍府常氏歲甯。
腦海中閃過那張少女面龐,明洛面色依舊平靜,再次翻過。
下一張,竟又是截然不同的筆迹。
明洛倏地皺了一下眉。
她将那紙經文拿起細看,越看便越是笃定——
這竟是在仿照崇月長公主生前的字迹。
她的視線飛快地移到署名處,見到“常氏歲甯”四字,眉心皺得愈深了幾分。
這常歲甯為何要用兩種不同的筆迹抄經,又為何仿照崇月長公主的字迹?
崇月長公主的字并不好學,而對方足足寫出了七分相似……可見非一日之功,必是暗下臨摹已久。
此舉所圖為何?
想到一種可能,明洛無聲冷笑。
用兩種筆迹抄經或隻是膚淺的炫耀之舉,但獨獨仿照了崇月長公主的字,那便必然是另有居心了。
想借此入聖人的眼嗎?
“女史,是有何不妥之處嗎?
”一旁侍奉着的貼身婢女流珠,見明洛拿着那張經文看了許久,神情似不悅,便謹慎地詢問了一句。
明洛面色漠然地将那紙經文攥揉成一團,随手丢進了一旁的炭盆中。
“錯字連篇,也敢送到聖人面前——”
流珠:“不知何人竟這般粗心大意?
”
明洛未多言,隻道了聲:“罷了。
”
流珠便不再多問。
正擺着茶水點心的兩名宮娥聽着這番對話,心中了然。
她們都知曉,女史向來最不喜做事馬虎之人。
但對方抄得錯字連篇竟也敢送來,這若是被聖人瞧見,縱然不說受罰,必定也會在聖人面前留下極不好的印象,女史如此也算是幫了對方呢。
女史向來如此,雖嚴厲了些,但心腸良善。
這是宮中之人多年來有目共睹的。
明洛已在書案後坐下。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已在炭盆中被燃為灰燼的經文。
她的眉眼間早已恢複了平靜,隻眼眸深處還餘下一絲極淡的諷刺。
區區一個武将養女,身份低下的外人,竟也敢動此等心思。
真是不自量力。
且拙劣至極。
但如此認不清身份,而心存妄想之人,實在叫人厭惡。
明洛将視線收回,一張張翻看着手邊經文。
待她全部閱看罷,聽聞崔璟已經離開,複才讓婢女将那些經文帶上,去見了聖冊帝。
“這是各府娘子這兩日所抄經文,請陛下得閑時過目。
”
“嗯,放下吧。
”
聖冊帝擱下手中朱筆,靠在椅中閉目養神。
明洛見狀遂繞去聖冊帝身後,和往常那般替聖冊帝揉肩:“姑母日理萬機,又要兼顧祈福事宜,本就疲累……今日阿慎卻又做出這般荒唐之事,實在是不懂事,洛兒方才已訓斥提醒過他,待回府後,想必父親亦會責罰訓誡,這段時日便讓他在家中好生反省——”
她輕聲道:“還望姑母能消一消氣,保重龍體為上。
”
聖冊帝不置可否:“他若能學會反省思過,自然是再好不過。
”
明洛:“他今日也算是長了些教訓了……”
聖冊帝想到明謹方才的狼狽模樣,閉着眼緩聲道:“昨日大典之上,已可見那位常家娘子,的确不同于尋常閨秀……阿慎今日遇到她,也是他運氣不佳。
”
這話不好說是貶是褒。
“這位常家娘子,言行舉止确實少見。
”明洛手下按肩的動作未停,輕聲說着:“從昨日至今日這兩樁事來看,其性情亦是個有仇必報不懂退讓的,這倒無可厚非,隻是行事……終究少了些顧忌。
”
聖冊帝依舊閉着眼睛:“看似少了顧忌,然而并不曾給人留下一絲錯處把柄可以指摘。
”
明洛按肩的手微頓了一下。
這是欣賞誇贊嗎?
“李錄如何了?
今日可又使醫官看過了?
”聖冊帝已經換了話題。
明洛立即回過神來:“姑母放心,榮王世子昨日隻是受驚之下牽動了喘疾,如今已無大礙了。
”
聖冊帝微點頭:“他身子一向不好,朕本不欲他跟來此處,可他想盡一份誠心,朕亦不好阻止……寺中不比榮王府妥帖,要讓侍随與醫官多加照料着才好。
”
明洛應下:“是,請姑母放心。
”
此時,有宮娥入内通傳:“陛下,喻常侍在外求見。
”
“讓他進來。
”
喻增行入禅殿中行禮。
在明洛的示意下,殿内無關的内監宮娥皆退了出去守着。
喻增為司宮台之首,尋常小事隻需差下面的人傳個話即可,能讓其親自前來的,多是緊要或不宜宣揚之事。
“昨日那罪人裴氏所言真假,已經查探清楚了。
”喻增道:“常将軍府上的那位小娘子,并非姚廷尉之女。
”
“竟不是嗎……”聖冊帝這才睜開眼睛:“可姚翼私下尋人,想來總不會是假的。
”
“的确有尋人之舉,稱是替一位故友尋女,雖不知此言真假,是否有不便明言之嫌……”喻增斟酌着垂眸道:“但的确是尋錯了。
”
也就是說,找人是真,但要找的人并不是那常家女郎。
聖冊帝會意,微一颔首。
她并無意插手臣子家事,但正如朝堂與後宮向來緊密相連,臣子的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亦在她需要掌控的範圍之内。
她的眼睛總需要看得更多。
因為有無數雙眼睛也在時刻看着她。
……
午時用素齋時,常闊頻頻往女兒碗中夾菜:“多吃些!
”
喬玉綿點着頭,柔聲道:“是啊甯甯,你要多吃些,傷才能好得快。
”
喬玉柏則道:“而且挑水很累的。
”
常歲安:“打人也很累的!
”
喬玉柏難得沒有反駁他的話,沉默了一下,點頭:“是。
”
畢竟将人都打成那樣了,想必的确是費了很多力氣的。
又聽到此事,喬玉綿欲言又止。
她想說打人終究不好。
可轉念一想,甯甯打的也不算是人吧?
那應國公世子,是出了名兒的不幹人事來着。
打人不對,但甯甯打的不是人——
想通了這一點,喬玉綿突然覺得那就沒問題了。
她也試着給常歲甯夾菜:“來,甯甯吃塊筍。
”
她眼睛看不到,隻能夾起面前的菜遞向常歲甯的方向,常歲甯忙端起碗去接住。
很快,她面前的碗碟便堆成了小山一般。
常歲甯有些發愁。
喜兒在旁看着,總覺得下一瞬自家女郎就要說出有損功德的話來——沒肉,吃飯不香。
飯雖然不香,但常歲甯還是把面前的飯菜全吃掉了。
午後,她的禅院突然熱鬧了起來。
“本是想着常姐姐有傷在身,需要靜養,便沒敢過來打攪……”
可誰知一轉眼就聽說常家姐姐不但去了後山挑水,竟還将應國公世子揍了一頓!
姚夏想到此處,又不禁目露欽佩之色:“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那應國公世子被打呢!
”
“是啊是啊……”
“常家娘子真是勇猛!
”
跟着姚夏過來的五六個女孩子叽叽喳喳地附和着。
“那應國公世子可不是什麼好人呢……”有一個樣貌姣好的少女壓低了聲音,忿忿說道:“行事嚣張荒唐,是個色膽包天之輩。
”
“沒錯,此人沉溺酒色,行事輕浮……乃衆所周知之事,論起色膽包天來,放眼京師,唯一能與之一較高下的,也就隻有姚二娘子一個了!
”有女孩子煞有其事地道。
姚夏:“呸呸呸,我和他可不一樣!
”
“哪裡不一樣?
”
女孩子們笑鬧起來。
能與姚夏玩到一處的,多是性情活潑開朗,愛說愛鬧不在話下,膽子也比尋常閨秀大些。
有人出于關心小聲問道:“常娘子為何會與那應國公世子起沖突?
該不是他觊觎常娘子美貌,欲行輕薄之舉吧?
”
常歲甯搖了搖頭:“那倒沒有。
”
至少沒來得及有。
想來日後也不敢有。
“如此便好……”
“往後常娘子還要小心提防此人才行。
”
“那常姐姐是為何事教訓的他?
”姚夏好奇地問。
常歲甯掩口打了個呵欠:“他欺負我一個朋友,他執意要打架,我便隻能還手了。
”
一群女孩子們聞言驚訝難當。
常娘子竟是為了朋友打了應國公世子!
且打赢了!
有人又不禁想到那日花會上常家娘子踩蟲子的英姿。
——常娘子還缺朋友嗎?
常歲甯這個呵欠打罷一擡眼,就對上了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
所以……她今日揍了個人,竟還揍得衆望所歸了?
且竟有一揍成名之勢。
想來,這應是和在戰場上殺敵時,專挑對方軍中有身份的去殺,是一個道理。
嗯……思路突然打開了。
常歲甯試圖在腦海中拟出一個小冊子來,将京中可打之人列于其上,以備不時之需。
待姚夏等人離去後,常歲甯即從椅中起了身,往外走去。
喜兒連忙跟上:“女郎還要去挑水嗎?
”
“今日不挑了。
”
喜兒松了口氣。
她已經悄悄給女郎算過了,尋常娘子抄經做早課若能加十個功德,那女郎挑水便可加百個,而女郎又打了那明世子一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謂是大淨特淨了佛祖耳目,佛祖但凡講究點,至少得給她家女郎加上千把個功德吧?
這麼一算,女郎的功德如今已是一騎絕塵,這水斷是不能再挑了,否則當真是不給其他娘子們留活路了。
“那女郎是要去何處?
”
“去尋喻公。
”
啊?
女郎從前是最怕喻公的。
喜兒的視線落在自家女郎圓咚咚的腦袋上,不由地想,難道這就是有失必有得嗎,女郎雖然失去了舊的腦子,卻得到了新的膽子。
見到常歲甯獨自前來,喻增也有着同樣的感受,且做出了新的補充——這厮不單收獲了新的膽子,更有極厚的臉皮。
“昨日我受傷受驚,怎不見喻公使人去關心一句?
”那女孩子上來便是這麼一句,好似在問——你就是這麼當爹的?
喻增冷笑一聲:“我可沒看出你哪裡受驚,反倒是我要受驚了。
”
他可是聽說了,今日她在後山打了應國公世子,且不是尋常閨秀丢隻珠花扔顆石子兒,或是伸手撓幾下那種打法兒,她是拿扁擔打的。
他涼涼地擡起眼睛:“你可知應國公世子斷不是什麼善茬——”
常歲甯坐在那裡:“所以我來尋喻公。
”
“怎麼,你想讓我幫你收拾殘局不成?
”
常歲甯不解反問:“哪裡有什麼殘局需要收拾?
”
人該罰也罰了,該趕也趕了。
至于之後的,那不是還沒發生嗎?
喻增:“……那你來此作何?
”
“我想跟喻公讨一份名單。
”常歲甯道:“此次随行的宗室子弟官員及衆家眷名單。
”
喻增擰眉:“你要這個作甚?
”
“喻公也知曉,我腦子壞了,許多人都認不得了。
”
常歲甯認真道:“今日打那應國公世子之前,他先報了家門——可若哪日撞見了個犟頭,不肯告知身份,我總要知曉自己打的是誰吧?
”
喻增:“?
?
”
表情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失控了!
他皺眉看向了喜兒:“宮中的醫官沒有辦法……那回春館呢?
可去看過沒有?
”
總要想想法子的吧?
喜兒神情複雜,常歲甯自行答道:“喻公放心,回京第一日,便請了回春館的郎中上門瞧過了。
”
“怎麼說的?
”
“聽天由命。
”
喻增:“……。
”
“喻公莫怕,我要這名單,也并非就是要拿來打人的。
”常歲甯安撫了一句:“許多人身邊的女使也認不全,為免沖撞了不該沖撞之人,還是要做到心中有數才好。
”
喻增“呵”了一聲:“……在你眼裡,竟還有不該沖撞之人嗎?
”
說着,懶得再與之多費口,吩咐身邊心腹:“行了,給她取來。
”
來的都有哪些人,總歸也不是什麼機密之事。
常歲甯得了名單,便起身走人,臨走之際拿出了常家道謝最高禮儀——
“多謝喻公。
”
樸實而敷衍。
……
當晚,常歲甯抱着那長長的名單,看至深夜。
阿鯉之事已了,她便也該好好了解了解如今的局勢,及有能力影響着局勢的那些人了。
……
次日清早,常歲甯按時起身,仍去了後山打水。
這水一打便是一連四日。
這一日清晨,常歲甯提桶往河邊走去時,遠遠聽到有箫聲傳來。
待她來到河邊時,隻見有一道月白色的男子身影立于河邊,手中持箫。
精準卡點,誓死寫到11:59分……
(本章完)